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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张鸿渐译文 聊斋志异张鸿渐白话文

作者:laoshi来源:古典文学网-诗词帮发表于:2022-10-28 20:33:58阅读:634

《张鸿渐》是清代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

原文

张鸿渐,永平人[1]。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 之。有范生被杖毙[2],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3],求张为刀笔之词[4],约 其共事。张许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 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5],一败则纷然瓦解[6],不能成聚。 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7]!”张服其 言,悔之,乃婉谢诸生[8],但为创词而去[9]。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 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10],又追捉刀人[11]。

张惧,亡去。至凤翔界[12],资斧断绝。日既暮,踟躇旷野,无所归宿。 歘睹小村,趋之。老抠方出阖扉,见生,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 食床榻,此都细事;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 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妪乃令人,闭门,授以草荐,嘱日:“我怜 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妪去, 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 许丽人也,及门,见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13],何 得容纳匪人[14]!”即问:“其人焉住?”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 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关白[15],此等草草, 岂所以待君子。”命妪引客入舍。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于 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 三女。适所见,长姑舜华也。”妪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16],因取 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捺坐曰:“无 须,无须!”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17]遂 犯瓜李之嫌[18]。得不相遐弃否[19]?”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相瞒, 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 明日当烦媒的。”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赠 张日:“君持作临眺之资[20];向暮,宜晚来,恐傍人所窥。”张如其言, 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

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间,闻妪云:” 来何早也!”一转盼间,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窒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 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如必见怪, 请即别。”张恋其美,亦安之。夜谓女曰:“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21]。 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女似不悦,曰:“琴瑟之 情,妾自分子君为笃[22];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念卿时,亦犹今日 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 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用尺耳。”遂把 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时,曰:“至矣。君归, 妾且去。”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诡垣入[23],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 两指弹扉。内问为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 手入帷。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寸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妇 依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瘦死者[24],有远徒 者[25],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 零涕人矣!”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 以手探之,一竹夫人耳[26]。大惭无语。女日:“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 矣:[27],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28]。”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恋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 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 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叮嘱,女去已渺。 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 叩户,宛若前状。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 见,涕不可抑[29]。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携人耶?”方氏不懈,变色曰:“妾望君如岁[30],枕上啼痕 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 歔,具言其详。问讼案所结,果如舜华言。方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 不应。盖里中有恶少甲,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垣去,谓必 赴淫约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日:“室中 何人也?”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以执好也。”方不 得已,以实告。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 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仆,犹号;又 连剁之,遂死。方曰:“事己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 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 香[31],目即瞑矣。”天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32],姑薄惩之。寻 由郡解都,械禁颇苦。

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一老妪捉鞚,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 女返辔,手启障纱[33],讶曰:“表兄也,何至此?”张略述之。女曰:“依 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 资斧。”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客。既 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 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 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 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龙。少时,促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 约[34],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会何时?”女不答, 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35],赁屋授徒焉。 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捕亡浸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 俟夜深而后人。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 出问。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 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 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妇耳。”问:“儿安在?”曰:“赴郡大比未 归[35]。”张涕下曰:“流离数年,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 矣!”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屋 榻,惟恐人知。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 言日:“有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夜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 故,乃报新贵者也[36]。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

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 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 壁上[37];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

翁见仪客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诸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 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38];孝廉,其犹 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39],云是水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 谱俱同:[40],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41],急借披读[42],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曰:“张 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43],致告宪台[44],父子乃同归。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45],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 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 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翻译

张鸿渐,是永平郡人。年龄才十八岁,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土。当时的卢龙县令赵某异常贪婪残暴,百姓们受尽压榨,叫苦连天。有个姓范的秀才被赵县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县的秀才们对范生的屈死都忿忿不平,要到省里的巡抚衙门去为范生鸣冤告状,来求张鸿渐起草状词,并约他一起赴省。张鸿渐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张的妻子方氏,长得很美,性情贤惠,听到秀才们的主张后,就劝张鸿渐说:“大凡跟秀才们作事,可以共同取胜,而不可以一起失败:若胜了就人人贪天功以为己有,一败了就纷纷瓦解四散,不能再聚合起来。当今是个认钱财看权力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难凭真理判定。您又孤单无兄弟,假若有个三长两短,危难之时谁能来解救您!”张鸿渐很佩服她说的话,心里后悔了,便去婉言谢绝了秀才们的约请,只为他们写了状词就走了。巡抚衙门对这起案子审理了一下,没有作出结论。赵县令用了巨额金钱贿赂上司,秀才们竟得了个结党的罪名被抓起来,并又追查写状词的人。张鸿渐害怕,只得逃离家乡。

张鸿渐逃到陕西凤翔府境内,钱都花光了。日落西山天将黑了,他还在旷野中徘徊,寻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见附近有个小村庄,就急忙奔了过去。有个老妇人正要出来关门,看见了张鸿渐,就问他要干什么。张鸿渐就对她照实说明了来意。老妇人说:“吃饭睡觉,这都是小事;只是家里没有男人,不便留客。”张鸿渐说:“我也不敢有过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门里头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满意足了。”老妇人这才让他进来,关上门,给了他一捆干草,嘱咐说:“我是同情你没处去,私自答应留宿的。天不明你就得早走,恐怕叫我家姑娘听到,就要怪罪我了。”说完走了。张鸿渐倚着墙打起盹来。突然发现有灯笼闪着亮光,原来是老妇人引着一位女郎出来了。张鸿渐急忙躲到暗处,偷偷看去,那女郎是个二十来岁的俊美人。女郎来到大门口,看见了干草,就问老妇人是怎么回事;老妇人如实说了。女郎生气地说:“咱满门女流之辈,怎能收留非亲非故的男人!”立即又问:“那人在哪里?”张鸿渐害怕,从暗中出来跪在了台阶下。女郎详细问明了他的籍贯族姓,脸色稍微转和,说道:“幸好是位风雅学子,不妨留宿。但老奴竟然不禀报一声,这样潦草简陋,岂能用来招待君子!”便吩咐老妇人领客人进了屋。

不一会儿,摆上酒来,菜肴饭食都精美清洁;饭后又拿进锦缎褥子铺在床上。张鸿渐非常感激女郎,就私下里偷偷打听她的姓氏。老妇人说:“我家主人姓施,老爷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刚才你见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华。”老妇人说完走了。张鸿渐看见桌上有《南华经》的注释本,便取过来放在床头上,趴在床上翻阅起来。忽然舜华推开门进来了。张鸿渐放下书,要寻找自己的鞋帽。舜华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说:“用不着!用不着!”就靠近床前坐下,很腼腆地说道:“我觉得您是位风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您,于是不避嫌疑而来。您能不嫌弃我吗?”张鸿渐听了,惊慌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说道:“不敢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舜华笑着说:“从这里也能看出您的诚实,不过也不妨碍。既然您不嫌弃,我明天就去请媒人。”说完了,要走。张鸿渐探过身子拉住她,她也就留下来。天还没亮舜华即起床,拿银子送给张鸿渐,说:“您可以拿它作为游玩的费用。临近黑天,应该晚一点来,恐怕被别人看见。”张鸿渐按她的话,早出晚归,这样过了半年也就习以为常了。

有一天,他回来得稍早了点,到了住处,村庄房舍全没有了,感到非常惊讶。正在徘徊的时候,听见老妇人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哇!”一转眼的功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样,自已原来已经站在屋里了。张鸿渐心里更加惊异。舜华从里屋出来,笑着说:“您怀疑我了吗?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个狐仙,和您本来就有前世的姻缘。假若你一定要见怪的话,就请你马上走吧。”张鸿渐留恋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来。夜里张鸿渐对舜华说:“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遥的路程喘口气的功夫就该到了。小生离家已经三年了,心里惦念着老婆孩子,您能带我回家一趟吗?”舜华听完,好像不高兴地说道:“原以为,我对您的恩爱之情够深厚的了;可您守着我却想着她,看来你对我的这些亲热,都是虚假的啊!”张鸿渐急忙向她道歉说:“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义。’以后我回家想念您的时候,也会像今天怀念她一样。假若我得新忘旧,您能喜欢我吗?”舜华这才笑着说:“我是有点心窄:对于我,就希望你永远不能忘记;而对于别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过您想暂时回家看看,这又有什么难处?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于是抓着他的衣襟出了门。见道路昏黑,张鸿渐畏缩不前。舜华便拉着他往前走,不多时,她说:“到了。您回家去,我就走了。”

张鸿渐停住脚步仔细认了认,果然见到了自已的家门。他跳墙进了院子,看见屋里仍然亮着灯。便走过去用两个手指头弹敲屋门。屋内问是谁,张鸿渐说明是自己回来了。屋里人拿着蜡烛开开门,真是方氏。两人相见惊喜异常,握着手进了帏帐。张鸿渐看见儿子睡在床上,很感慨地说:“我走的时候儿子才有膝盖那么高,如今却长得这么大了。”夫妇二人互相依偎着,恍惚如在梦中。张鸿渐对妻子历述了自己在外的整个遭遇。当问到那场官司时,才知道秀才们有死在监狱里的,有远离家乡的,张鸿渐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卓识。方氏纵身投入他的怀抱,说:“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来不会再想念我这独守空房的落泪人了!”张鸿渐说:“若是不想念,怎么还回来呢?我和她虽说感情好,然而她终究不是人类;只是她的恩义不能忘记罢了。”方氏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张鸿渐仔细一看,眼前哪里是方氏,竟是舜华!伸手去摸儿子,原来是一个“竹夫人”。张鸿渐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舜华说:“我可知道你的心了!我们的缘分该从此断绝了。幸好你还不忘恩义,多少还能赎罪。”

过了两三天,舜华忽然说:“我想痴心恋着别人,终归没有意味。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顺路可和你一同走。”于是从床上拿过“竹夫人”,和张鸿渐都跨上去,叫他闭上两眼。张鸿渐觉得离地不远,耳边响起飕飕的风声。不多时,便落下来,舜华说:“咱们从此别了。”张鸿渐正要和她约定相见日期,舜华早已不见了。

张鸿渐惆怅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村里狗叫,模模糊糊地看见树木房屋,都是家乡的景物,便沿着道路回到家门前。他跳墙进去敲门,还像前一次那个样子。方氏一听惊起,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来,再三追问对证确实了,才挑着灯呜咽着开门出来。两人相见,方氏哭得抬不起头来。张鸿渐怀疑这是舜华在变幻花样耍弄他;又看见床上睡着个孩子,和上次一样,就笑着说:“这‘竹夫人’又被你带进来了?”方氏听了大惑不解,变了脸说:“盼着你回来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头上的泪痕还在上边。如今刚刚能相见,竟无一点悲伤依恋之情,哪还有点人性?”张鸿渐见她情真意切,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来,把自己的前后遭遇详尽地讲了一遍。问到官司的结果,与上次舜华说的话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在相对感慨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方氏问是谁,却无人应声。

原来村里有个年轻的光棍无赖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这一夜他从别的村里回来,远远地看见有个人跳进方氏的院墙里面去了,以为这必定是个应方氏之约去私通的,便尾随着进来了。某甲本来不太认得张鸿渐,只是伏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等到方氏听到脚步声多次问是谁时,某甲竟说道:“屋里是什么人?”方氏假说:“没有人。”某甲说:“我偷听已经很久了,这就要捉奸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说了实话。某甲说:“张鸿渐的大案还没了结,如果是他来家,也应该绑起来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的话却越说越下流,并逼她答应和自己私通。张鸿渐胸中怒火燃烧,拿刀冲出门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脑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号叫,张鸿渐又连砍数刀,才死了。方氏说:“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罪更加重了。你赶快逃走吧,让我来担这个罪名。”张鸿渐说:“大丈夫该死就死,岂能为活命而辱没老婆、连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让孩子能读书成才,我就是死也闭上眼了。”

天明以后,张鸿渐去县衙自首了。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审批的案件中的人犯,所以姑且只轻微责罚了他一下。不久张鸿渐就被从府里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锁折磨得他非常难受。路上遇见一位女子骑马而过,有个老妇人为她牵着马,一看原来是舜华。张鸿渐呼喊老妇人想说句话,泪水随着声音淌了下来。舜华掉过马头,用手掀开面纱,惊讶地说:“这不是表哥吗?怎么来到这里?”张鸿渐大略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舜华说:“若依着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该掉过头去不管;但是我却不忍心这样做。寒舍离这里不远,就邀请差官们一起光临,也可多多资助你点盘缠。”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见一座山村,村里楼阁高大整齐。舜华下马进村,吩咐老妇人开门引进客人。不一会儿摆上了丰盛味美的酒菜,就像早准备好了一样。舜华又让老妇人出来对他们说:“家里恰巧没有男主人,请张官人就多劝差官喝几杯,路上依赖他们的地方多着呢。已经派人去筹集几十两银子,一来为官人作盘费,二来也好酬谢两位差官,人到这时还没回来呢。”两个差役心中暗喜,便开怀痛饮,不再说赶路了。天渐渐黑了,两个差役径直喝醉了。舜华出来,用手指了指张鸿渐身上的枷锁,枷锁立刻就从他身上脱落了。她拉着张鸿渐一起跨在那匹马上,像龙一样飞驰而去。不多时,舜华催促他下马,说:“您就留在这儿。我和妹妹约好要到青海去,又为你逗留了半天,让她久等了。”张鸿渐说:“咱们以后何时见面?”舜华没回答;再问她时,她把张鸿渐推落到马下,自己扬长而去。

天亮以后,张鸿渐问人家这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山西太原郡。他于是到了郡城,赁了处房子教起书来。并改名换姓叫宫子迁。他在这里一住十年。通过打听知道这几年官府对于追捕他的事已经渐渐松懈,这才又慢慢地朝东往家走。靠近村子时,他没敢急着进,而是等夜深人静后才进去。

张鸿渐到了家门口,一看院墙又高又坚固,没法再跳进去,只得用马鞭敲门。过了好久,妻子才出屋问是谁。张鸿渐小声告诉了她。方氏听说高兴极了,急忙开门叫他进来,并装作斥责的声音,说道:“在京城钱不够用,就该早回来拿,怎么叫你半夜回来?”进了屋,夫妻二人说了说这些年来各人生活的情况,才知道那两个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没有回来。他俩说话期间,帘子外边有个少妇多次来往,张鸿渐就问她是谁,方氏说:“是儿媳。”张鸿渐又问:“儿子在哪里?”方氏说:“到郡城参加乡试还没回来。”张鸿渐一听流下泪来说:“我在外流落了这些年,儿子已经成人了,没想到他真能读书成才,您的心血可说是全都用尽了!”话没说完,儿媳已烫好了酒做好了饭,摆了满满一桌。张鸿渐真是大喜过望。住了几天,他总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惟恐被别人知道。

有天夜里,夫妻二人刚睡下,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捶门的声响非常猛烈。他俩吓坏了,赶紧一同起来。听到外面的人说:“他家有后门吗?”方氏更加害怕了,急忙用一扇门代替梯子,送张鸿渐乘夜色跳墙出去;然后到大门口问是什么事,原来是来家为新科举人报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很后悔让张鸿渐逃走,但是追也没法追了。

张鸿渐这天夜里在野草树丛中连跑带钻,急得顾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是困乏到了极点。起初他本想往西走,问了问路上的人,这儿竟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于是他进了村子,心想拿衣服换顿饭吃。发现有座高大的门楼,墙上贴着报喜的大红纸条,走过去看了看,知道这一家姓许,是新科举人。不一会儿,有位老翁从大门里出来,张鸿渐迎上去行了个礼并说明了来意。许翁见他仪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骗吃喝的人,便请他进家用酒饭招待了他。许翁于是问他要到哪里去,张鸿渐假说道:“在京城设馆教书,回家路上遭了强盗的洗劫。”许翁愿意留下他来教自己的小儿读书。张鸿渐略问了一下许翁的官阶门第,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举人是他的侄子。

过了一个多月,许举人和一位同榜的举人一起来家,这位举人说他家住永平府,姓张,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张鸿渐因为张举人的家乡、姓氏谱系和自己相同,心中怀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儿子;但是又一想县里的同姓很多,怕错了就没敢相认。到了晚上解行李时,许举人拿出一册记载同榜举人籍贯、三代的《齿录》,张鸿渐急忙借来翻阅,一看这张举人还真是自己的儿子。张鸿渐看着《齿录》,不觉掉下泪来。大家都惊奇地问他怎么了,他这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张鸿渐,就是我呀。”便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前后遭遇。张举人跑过来抱着父亲大哭起来。经许家叔侄二人安慰劝说,张鸿渐父子才转悲为喜。许翁立即拿出银子和绸缎并写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里,张鸿渐父子于是一同回家。

方氏自从得到儿子中举的喜报以后,天天为张鸿渐逃亡在外感到悲伤;忽然有人说新举人回来了,心里更加悲痛。不多时,张鸿渐父子一起进了家门,方氏大吃一惊,以为丈夫从天而降,当问知事情的经过后,全家人才悲喜交集。某甲的父亲见张鸿渐的儿子中举显贵了,也不敢再萌发害人之心,张鸿渐却更加厚待他,又历述了当年出事的真实情景。某甲的父亲听了很受感动,并且非常惭愧,于是两家互相和解,成为朋友。

注释

[1]永平:府名,府治在今河北省卢龙县。

[2]杖毙:杖刑毙命。

[3]鸣部院:呜冤于部院。部院,指巡抚衙门。见《小谢》注。

[4]为刀笔之词:撰写讼状。刀笔,古时称主办文案的官吏为刀笔吏;后 世也称讼师为刀笔,是说其笔利如刀。

[5]贪天功:喻指贪他人之功为己有。《左传·信公二十四年》:“窃人 之财,犹谓之盗;而况贡夭之功以为己力乎?”

[6]瓦解:喻崩溃之势如屋瓦散脱,各自分离。语出《椎南子;泰族》。

[7]急难:急人之难;此指兄弟相助。语出《诗·小雅·常棣》:“兄弟 急难。”

[8]婉谢: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宛谢”。

[9]创词:起草讼词。创,草创。

[10]坐结党:治以结党之罪。收:逮捕入狱。

[11]捉刀人:《世说新语·容止》:“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 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捉刀,握刀。后称代人作文字者 为捉刀人。

[12]凤翔:府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

[13]细弱:指老、幼、妇女。

[14]匪人:不是亲近的人。《易·比》:“比之匪人,不亦伤乎?”注“所与比者,皆作己亲,故日比之匪人。”

[15]关白:禀告。

[16]《南华经》:即《庄子》。唐大宝元年二月号庄子为南华真人,始 称《庄子》为《南华真经》。

[17]以门户相托:托付家事,支撑门户。指招男入赘。

[18]瓜李之嫌:此谓私相会见,处身嫌疑。古乐府《君子行》:“君子 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19]遐弃,远弃。《诗·周南·汝坟》:“既见君干,不我遐弃。”

[20]临眺:登高望远;指游览。

[21]千里一息:千里之遥,呼吸之间即可到达。息,气息、呼吸。

[22]白分(fèn 份):自认为。

[23]垝(guǐ鬼)垣:倒坍的垣墙。

[24]瘦(yǔ羽)死:病死狱中。瘦,囚徒病叫“瘦”。此据二十四卷抄 本,原作”瘦”。

[25]远徙,流放到边远地区。徒,流刑。

[26]竹夫人,夏天置于床上的取凉用具,竹制,圆柱形,中空,周围有 洞,可以通风。

[27]分(fèn 份)当:自应;本应该。

[28]差足白赎:勉强可以赎罪。白赎,将功折罪。

[29]涕不可仰,哭泣得不能仰视。仰,抬头。

[30]望君如岁:《左传·哀公十二年》:“国人望君,如望岁焉。”岁, 一年的农业收成。此谓盼您如盼年岁丰登。

[31]勿断书香:意谓今其子继承父业,读书上进。书香,古人以芸香草 藏书辟蠹,故有书香之称。此用指读书的家风。

[32]钦案:钦命审办的案件。钦,旧时对皇帝行事的敬称。

[33]障纱:犹言面纱。

[34]青海:古称仙海,中有海心山,传说为求仙访道之地。吕湛恩注引 逎贤诗:“丘公神仙流,学道青海东。”

[35]郡:指太原府治。明清时的太原县,在个太原市西南。大比:乡试。

[36]报新贵者:向新贵人报喜的人。新贵,新任高官的人;此指新登科 第的人。

[37]报条:向科学考中青报喜的纸帖。

[38]京堂林下者:退休的京官。清代都察院、通政司及诸卿寺的堂宫, 均称京堂。林下,僻静之处,指退隐之地。此揩退隐。

[39]同榜:科举时代同榜取中的人叫“同榜”或“同科”。

[40]乡、诺:指籍贯和姓氏。乡,乡里,乡贯。谱,姓谱,记录族姓世 系的簿藉。

[41]齿录:也称”同年录”。科举时代,凡同登一榜者,各具姓名、年 龄、籍贯、三代,汇刻成帙,称“齿录”。

[42]披读:翻阅。

[43]金帛函字:礼品及书信。

[44]宪台:东汉称御史府为宪台,后乃以之通称御史。此为封建时代下 属对上司的称呼。

[45]在亡:在逃。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 年),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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