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天水在瓶
本无一物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六祖大师法宝坛经》)
这是禅宗南宗六祖慧能为应对北宗六祖神秀而作的一首著名的偈。
据《坛经》记载,慧能二十四岁往蕲州黄梅双峰东山寺参拜五祖弘忍。弘忍先令慧能在寺内随众作劳役,于碓房踏碓舂米。弘忍将传法衣,上座弟子神秀先写了一个得法偈书于廊壁上,偈为五言四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神秀用“菩提树”和“明镜台”两个意象比喻身心,并由此表达了他关于心性修养的看法。神秀认为,心如明镜,本自清净,只因为心不净才产生善恶差别,必须通过长期的修习,才能逐步领悟佛理而成佛,禅定功夫必须持之以恒,莫使心灵受外界尘埃的污染。他的偈语,完整地浓缩了佛教“戒(防非止恶)——定(息虑静缘)——慧(破惑证真)”三阶段方式,形象而又通俗地表明了佛教对世界的理解以及对解脱方式的理解。
然而这一偈并未得到弘忍的真正赞许。慧能听人念诵神秀的偈,也知其未见本性,于是自己另作一首偈,请人书于壁上。慧能这首偈直接针对神秀的偈而发,他沿用了“菩提树”和“明镜台”两个意象,却全部采用了否定语势。“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就是说人的身心本来是空幻的,没有物质存在,正如作为人性象征的菩提和明镜本来没有树的形态、台的形态。按照佛教教义,人身由因缘和合而成,是一种非物质的虚妄相,所谓“四大皆空”。既然包括人自身在内的世界万物都是虚妄的,那么所谓尘埃也就无处落脚。因此,只要觉悟到“本来无一物”的虚无,心灵就自然得到解脱,又何必时时拂拭、天天坐禅呢?这就是佛教的般若性空思想。慧能学佛由闻他人诵《金刚经》而开悟。《金刚经》是一部著名的般若学的经典,主要论述世界一切事物皆空幻不实,人们对现实世界不应执着或留恋。其结尾偈语特别有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慧能在这首偈里,从心性的角度发挥了《金刚经》的思想。
同时,这首偈还批驳了神秀的渐修之说,以为只要觉悟到心性本空,自然尘埃不染,这就是所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成佛只在一念之悟,刹那之间,顿悟性空,便可成佛。这是一种何等简捷的功夫!既然成佛在于“一念”,那么传统佛教所主张的读经、明律、念佛、坐禅等一系列修行功夫,也就失去了重要意义。
慧能的偈得到弘忍的赏识,半夜密授以法衣袈裟,于是慧能成为禅宗的六祖。他得到法衣后,立即南下岭南隐居,后于广东曹溪宝林寺弘扬佛法,提倡顿悟自性,开创禅宗之南宗。神秀在荆州玉泉寺说法,后来被武则天召至长安,倡渐修之说,成为禅宗之北宗。于是禅宗有所谓“南顿北渐”之分。
值得注意的是,慧能这首偈不仅在佛教思想革新上有重要意义,而且在语言形式上创立了以否定语势为其特点的“翻案法”。这种方法对于禅宗表达新思想极为适宜,所以后来的禅师纷纷仿效。标新立异、追求独创的诗人也从中受到启发,翻案成风。宋元之际江西派诗方回指出:“北宗以树以镜为譬,而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南宗谓‘本来无一物,自不惹尘埃’,高矣。后之善为诗者,皆祖此意,谓为翻案法。”(《桐江集》卷一《名僧诗话序》)可见禅宗和诗歌“翻案法”至少有理论上的同构性和语言形式上的相似性。
菩提么长
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六祖大师法宝坛经》)
慧能在曹溪宝林寺传法,有一天,一位僧人称引卧轮禅师偈曰:“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慧能听到之后,对这个僧人说:“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而另作一偈示与僧人:“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阐明自己所倡导的禅法。
卧轮禅师的偈阐明了这样一种禅经验,即停止一切思虑,排除外境干扰,通过日复一日的修行逐渐获得觉悟。“菩提”意思是正觉,是辨明善恶、觉悟真理的智慧。显然,这首偈集中体现了自达摩以来禅宗传统的禅法,与北宗神秀的观点如出一辙。达摩的禅法是“壁观禅”,据《续高僧传》记载,这种禅法的特点是:“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也就是通过凝神静坐的方式断绝一切思虑,进入无差别的境界。传说达摩在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就是“能断百思想”的典型。后来的五祖弘忍同样以坐禅为务,按照《楞伽师资记》的说法,弘忍的“东山法门”主张“背境观心,息灭妄念”。而神秀的北宗则要求人们“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其主要精神都是“对境心不起”,把断绝思想、心如止水看作是获得“菩提”的唯一途径。
而在慧能看来,佛教的目的是为了使人解脱一切外在的束缚,真正的菩提是一种自由的超越性的精神境界。倘若人们为了获得菩提而执着于默然打坐,为了获得解脱而害怕接触外境,那么正好与学佛参禅的目的南辕北辙,自由的心灵反而受到种种禁忌的拘束。所以慧能认为,若依照卧轮禅师所说去行事,“是加系缚”。为了解答僧人的疑问,慧能有意使用“翻案法”,将卧轮偈的观点全盘翻转过来,凡是卧轮肯定的他都否定,如“有伎俩”改为“没伎俩”,“能断”改为“不断”;凡是卧轮否定的他都肯定,如“心不起”改为“心数起”,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慧能承认自己没有卧轮那样善坐禅的伎俩,因而不能断绝各种思虑想法,面对外部世界的“境”总要起心动念。但是他认为,“菩提作么长”,觉悟真理的智慧正是在不断思想、对境心起的过程中获得的。也就是说,人们在与现实世界的接触中即能顿悟自性,走向觉悟之途,而不必背境观心,面壁坐禅,舍弃现实人生。慧能的南宗禅提倡“即心即佛”,认为自由自在、无念无住的虚空心,就是佛教的本体。世界的本质是无一物性,外在的一切事物都是幻象,而今生来世,罪孽功德,都在一念之间,只要顿悟自性,一切外在的束缚都是多余的了。得道成佛的关键不在于断绝思想,而在于心无所住。
慧能的这一思想,后来进一步被其法孙马祖道一发展为“平常心是道”的观点,即现实的心灵活动的全部就是佛性的显现,陷入迷惑的心灵本身,已经是觉悟的源头。何谓“平常心”?按马祖的话来说,就是“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马祖语录》)。或是如圭峰宗密概括的洪州宗(马祖道一)的主张:“洪州意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别用。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乐受苦,此皆是佛性。”(《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
云天水瓶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翱《赠药山惟俨诗》,《景德传灯录》卷十四)
李翱是中唐儒家卫道士韩愈的弟子,曾著有《复性书》三篇,试图重建儒家的心性理论。不过,据《景德传灯录》记载,李翱另有追随禅宗大师药山惟俨求道的经历,而这首诗就作于他见惟俨之时。
李翱当时任湖南朗州刺史,听说州内药山有位高僧,便前往参请。李翱虽懂得儒家的仁义之道,但对佛教生死解脱之道却不甚了了。特别是他贬官来到朗州,更需要追问人生存在的意义。谁知来到药山,竟吃了闭门羹,惟俨禅师只顾看经卷,并不理会他。李翱性褊急,便说:“见面不如闻名。”惟俨呼“太守”,李翱应诺。惟俨说:“何得贵耳贱目?”李翱知这和尚不简单,忙拱手拜谢,并提出“如何是道”的问题。然而惟俨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手指了指天上地下。李翱不懂其意,于是惟俨说了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刹那间,李翱心中如云开雾散,恍然大悟,忻惬不已。
惟俨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通常的解释是:云在天空,水在瓶中,就好像我们人的鼻子是直的、嘴巴是横的一样,都是事物的本来面目,没有特别之处。只要悟见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就明白什么是道。此外,在禅宗的哲学象征系统里,云和水也都是有意味的意象。云在青天,自由飘荡,随意逍遥,象征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与闲适悠远的心境;水在瓶中,澄渟澹泞,纯净透明,象征着清静无为的生活与空寂澄明的心境。一上一下,一动一静,一远一近,一大一小,无言地昭示着梵我合一的真谛。
但惟俨以手指上下,还意味着他试图表示的是天地宇宙的时空概念,是一个问话者和解说者同时在场的时空概念,即“头上”“目前”和“脚下”。当这样抽象的表示仍嫌费解时,惟俨干脆引进了双方能共同看到的具体景物来作描述。可以想象,当时头上的天空正有一朵白云飘过,而脚下正搁着一个装满清水的净瓶。惟俨用两个“在”字来形容云和水的状态,无非是要暗示李翱,所谓超时空的、永恒的、具有终极意义的“道”,其实都只能通过人对具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头上、目前、脚下的“此在”的体悟去把握。这使我们想起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名言:“不要想,而要看!”(Dont think, but look!)“如何是道”?道就存在于此时此刻即目所见的头上的云和脚下的水之中。这就是禅宗常说的“大道只在目前”。
这首诗表达了李翱悟后的感受,他也如惟俨一样“无余说”,只刻画了松下老僧读经书的场景以及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画面,这也许是对禅宗之道有了深切的体会吧。
夜宿芦花
长江澄澈印蟾华,满目清光未是家。
借问渔舟何处去?夜深依旧宿芦花。
(丹霞子淳《颂古》,《丹霞子淳禅师语录》卷二)
《五灯会元》卷十四记载了北宋末年曹洞宗大师芙蓉道楷的一则公案,有僧问:“‘夜半正明,天晓不露’,如何是不露底事?”道楷答曰:“满船空载月,渔父宿芦花。”僧所问的“夜半正明,天晓不露”两句出自洞山良价的《宝镜三昧歌》,是曹洞宗有名的禅学命题,即现象(事、色界)与本体(理、空界)明暗回互的问题,也就是说本体蕴藏在现象中,如同月亮,在黑夜显现,在白昼隐没。而道楷的答语上句是借用华亭船子和尚偈中“满船空载月明归”之句,下句则启发他的弟子丹霞子淳禅师悟出新的禅理,引申演化为一首格律谨严、意境清绝的诗偈。
考虑到丹霞子淳的禅宗派系,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一首阐述曹洞宗禅法的诗偈。值得注意的是,船子和尚出自药山惟俨,与曹洞宗门风相同,都继承了石头希迁《参同契》的思想。在曹洞宗惯用的隐喻里,明月不是指心,而是指空界。而空界与色界,从表面看是混同不别的,是二而一的,正如洞山《宝镜三昧歌》所说:“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就丹霞子淳这首偈而言,也是借渔父生活来表现“类之弗齐,混则知处”的禅理。诗偈中芦花的意象与明月的意象都是洁白的,渔父的小船满载着皎洁的月光,隐入白茫茫一片芦花丛里,不正是像“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一样混同不别吗?
然而,按照这首偈的文本,还可以作出另一种解释。“长江澄澈印蟾华”,蟾华就是月光,因传说月中有蟾蜍,故以蟾代月。月映长江,水天一色,上下空明,表里澄澈,这是何等纯净清空的世界,令人心旷神怡,留连忘返。然而,对于一叶小舟来说,这茫茫水天並不是安全的归宿,“满目清光”无非是不可凭依的幻觉而已。那芦花深处宁静的港湾,才是渔舟的停泊之处。所以,渔父最后的选择是“夜深依旧宿芦花”。在佛经里,水中月影有两种喻义,一喻空明清净,如寒山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一喻虚幻不可捉摸,如永嘉玄觉禅师《证道歌》云:“镜里看形见不难,水中捉月争拈得?”丹霞子淳这首偈里的长江月华当理解为第二喻义,这样,诗中的理趣就隐然可见。显然,“家”代表自性,“渔舟”代表参禅者,惟有识取自性,“依旧宿芦花”,才能不为“满目清光”的虚妄现象所迷惑。这首描写月夜渔舟的清丽绝句,不只是禅客体道的象征,它还给现代人以这样的启示:即如何像渔舟那样,在令人目乱神迷的物质世界里,守住自己那一角宁静纯真的精神家园。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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