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提琴精记

作者： 淮南 【本书体例】

钓鸳湖客

钓鸳湖客，作者别号，其姓名及生平无考。明中叶嘉兴(今属浙江)人。其《鸳湖志余雪窗谈异》成书于嘉靖初年，收传奇文三十篇，多写嘉兴一带轶闻奇事。

邓州人金生，名鹤云，美风调，乐琴书，为时辈所称许。宋嘉熙间，薄游秀州，馆一富家。其卧室贴近招提寺。夜闻隔墙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低；初虽疑之，自后无夜不闻，遂不为意。

一夕，月明风细，人静更深，不觉歌声起自窗外。窥之，则一女子，约年十七八，风鬟露鬓，绰约多姿。料是主家妾媵(yìng应)，夜出私奔，不敢启户。侧耳听其歌曰：

“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孤负我到如今。记得当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

女子歌竟，敲户言曰：“闻君倜傥俊才，故冒禁以相亲，今乃闭户不纳，欲效鲁男子行耶?”鹤云闻言，不能自抑。才启户，女子拥至榻前矣。鹤云曰：“如此良夜，更会佳人，奈何烛灭樽前，竟不能为一款曲也。”女子曰：“得抱衾裯(chóu绸)，以荐枕席，期在岁月，何必泥于今宵，况‘醉翁之意不在酒’乎?”乃解衣共入帐中，曲尽缱绻之乐。迨隔窗鸡唱，邻寺钟鸣，女子揽衣起曰：“奴回也。”鹤云嘱之再至。女子曰：“弗多言，管不教郎独宿。”遂悄悄而去。次夜，鹤云具酒肴以待，女子果迤逦而来。相与并坐。酣畅，女子仍歌昨夕之词，鹤云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逢乐地，讵可道忧情!”因赓前韵而歌之曰：

音音音，知有心，知伊有心，勾引我到如今。最堪斯夕，灯前耦，花下斟；一笑胜千金。俄然云雨弄春阴，玉山齐倒绛帷深，须知此乐更何寻?来经月白，去会风清，兴益难禁。

女子闻歌，起而谢曰：“君之斯咏，可谓转旧为新，翻忧就乐也。”彼此欢情，顿浓于昨。自是无夕不会，荏苒(rěnrǎn仁然)半载，鲜有知者。

忽一夕，女子至而泣下。鹤云怪问，始则隐忍，既则大恸。鹤云慰之良久，乃收泪言曰：“妾本曹刺史之女，幸得仙术，优游洞天，但凡心未除，遭此谪降。感君夙契，久奉欢娱，讵料数尽今宵。君前程远大，金陵之会，夹山之从，殆有日耳。幸惟善保始终。”云亦不胜凄怆。至四鼓，赠女子以金，别去。未几，大雨翻盆。霹雳一声，窗外古墙悉震倾矣，鹤云神魂飘荡。明日，遂不复留此。

二年后，富家筑墙，于基下掘一石匣，获琴与金，竟莫晓其故。时闻鹤云宰金陵，念其好琴，使人携献。鹤云见琴，光采夺目，知非凡材，欣然受之。置于石床，远而望之，则前女子；就而抚之，则依然琴也。方悟女子为琴精，且惊且喜，适有峡州之游，鹤云得重疾，临死，乃命家人以琴送葬。琴精之言，胥验之矣。

(《选自《鸳湖志余雪窗谈异》)

邓州人金鹤云，风度翩翩，喜爱弹琴和书法。受到同辈朋友们的称赞。宋嘉熙年间，到浙江秀州游玩，住在一个富户家里。他的卧室，靠近招提寺。夜间听到隔墙传来优美的歌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开始有些怀疑，后来每夜都听到歌声，也就不放在心上。

在一个月明风轻、夜深人静的夜晚，不知不觉歌声从窗外传来。鹤云偷眼一看，是个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头发蓬松，姿态美丽。他猜想可能是主人的小妾或侍女深夜私奔，不敢开门。侧耳细听这位女子所唱的歌，歌词是：

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孤负我到如今。记得当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

女子唱完歌，敲鹤云的房门说：“听说你才高潇洒，所以不顾禁令前来和你相亲，现在你竟不敢开门让我进来，难道是在效法鲁男子柳下惠的行为吗?”鹤云听罢，不能自我控制，刚打开房门，女子已经抱着他到了床前。鹤云说：“这么美好的夜晚，又见到你这样美丽的姑娘，为何要灭烛熄灯，不一起共诉衷情。”女子说：“能够同衾被，共枕席，希望年年月月如此，何必拘泥于今宵，何况‘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于是，脱衣进入帐中，一夜男欢女爱，难舍难分。直到窗外鸡叫，隔壁寺院的钟声响了，女子才穿衣起床说：“我走了。”鹤云再三叮嘱明天再来。女子说：“你不用多说，一定不让你一人寂寞独眠。”说完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夜里，鹤云准备了酒菜等候，姑娘果然轻盈而来。两人并坐在一起，酒喝得很畅快，女子又唱起昨天的那首歌。鹤云说：“对新人，不应唱旧歌，遇到快乐的时候，岂能唱出忧愁?”说完依照旧歌的韵脚，唱了一首新歌：

音音音，知有心，知伊有心，勾引我到如今。最堪斯夕，灯前耦，花下斟；一笑胜千金。俄然云雨弄春阴，玉山齐倒绛帐深，须知此乐更何寻?来经月白，去会风清，兴益难禁。

女子听完歌，起身致谢，说：“你唱的这首歌，真是推陈出新，把忧愁变作快乐啊。”彼此感情之深，比昨天进了一步。从此，没有一天不相会的，不知不觉中过了半年，没有人发现。

忽然一天晚上，女子来，泪流满面。鹤云询问，她开始隐瞒不说，一会又痛哭起来。鹤云安慰她很长时间，才收住泪说：“我本是曹刺史的女儿，有幸得了仙术，在仙界优闲度日，但我凡心未灭，遭惩罚下来服罪。爱你与我情投意合，给我带来了欢乐，谁料我们快乐的时光就到今天夜里。你前程远大，在金陵相会，夹山相伴，为时不远。希望要多保重。”鹤云也非常感伤悲痛。到四更时，送给女子一块金子，女子就告别走了。不一会，大雨倾盆，霹雳一声，窗外的古墙全部震倒了，鹤云神魂飘荡，第二天就不再住在这里。

二年后，富家重新筑墙，在墙基下挖掘出一个石匣，里面装有一把琴和一块金子，都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时候，鹤云做了金陵的地方官，想着他喜欢琴，派人拿去献给他。鹤云见到琴，光彩夺目，知道不是一般的琴，高兴地接受了。他将琴放在石床上，远望则象前时的女子，走近去弹，依然是琴，这才明白两年前与自己恩爱半载的女子是琴精，又惊又喜。这时，正好到峡州游玩，鹤云在旅途中得了重病，临死时，让家里人用琴作陪葬品。琴精说的“金陵之会，夹山之从”，全都应验了。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封建的伦理观念，儒家虚伪的禁欲思想，束缚了许多人，葬送了许多人的幸福甚至生命。然而，封建的道德观、婚姻观，泯灭不了青年男女追求幸福爱情、婚姻的强烈愿望。

随着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反封建力量日益强大。因此，作为社会生活反映的文学作品，描写要求思想解放，甚至性解放之作，如雨后春笋。《招提琴精记》，就是这类作品的代表。

小说的题材，是写人与妖的相爱(性爱)，也无非是才子配佳人。然则，透过佳人才子的欢情蜜意，通过他们对爱情的大胆、直率的追求，我们肯定地说，作者是赞同这样的爱情的。这是作者的进步，也是时代的进步。尽管它是文学作品，那时代的许多读者，会从中受到启迪，动摇封建的伦理观念。

作者对琴精的描写，比较成功。在她的身上，浸透着情的旋律，爱的意境。她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愿望，敢爱敢说。她那大胆、直率、毫无羞羞答答之态的性格，使人读之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