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照如《小东西》
1
四条每天都能看到牵着一条小狗的小青。除非小青待在小红楼上,她只要下楼,就得经过四条的铺子。
小红楼建于20多年前,是市里一个文化单位的家属宿舍,一共五层,只有一个单元。这座楼和小区里其他楼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的外墙皮全部用褐红色的小墙砖包起来了。小红楼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最初的时候,小红楼上住了好多画家、作家、演员,后来这些人都有了更大更好的房子,一部分人搬走了,把这里的房子卖掉;一部分人只把小红楼的房子当作画室或者书房,隔三差五地过来一趟;还有一部分人搬走了却没有把房子卖掉,也不把房子当作画室或者书房,而是空着,或者租出去了。渐渐地,小红楼有些房子是空着的,常年锁着门;另一些住人的房子,人员又很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青就住在小红楼上。
在小红楼的山墙拐角处,有一间铁皮小房子。铁皮房子也是用褐红色的防锈漆刷过的,看起来和小红楼外墙的小墙砖蛮搭配,只是那层防锈漆年深日久,已经斑驳得很。
这间小房子的主人是四条的远房亲戚,后来远房亲戚出国了,把小房子让给四条使用。四条请人把铁皮小房子又用褐红色的防锈漆刷了一遍,用一块三合板写上“修家电”三个字,竖在门旁。这样,他的铺子就开张了。
说是修家电,其实四条根本不接电视机、冰箱、洗衣机这些大件,只接电磁炉、豆浆机、电吹风等小件。四条不接大件家电主要原因倒不是他不会修,而是修理大件家电时他一个人无法挪动,一时修不好的话屋子里又搁不下。所以,四条的铺子,只修小家电。
四条的铺子空间小,里面又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旧的或者是拆散了的小家电,没有下脚的地方。有一张床,是那种80公分宽、190公分长的木条折叠床。床上除了被褥以外,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旧的或者是拆散了的小家电。床底下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四条吃住都在铺子里。
四条有一辆电瓶三轮车,是通体红色的,八成新,四条很爱惜它,没事的时候,就用一块抹布把三轮车擦得发亮。一般进货、买菜或者上小区大门口的公共厕所,他就骑着三轮车去。四条的铺子放不下三轮车,平时三轮车就放在门口,到了晚上,四条用一条铁链子锁把三轮车锁在一棵法桐树上。这棵法桐树就在四条的铺子门口,夏天的时候,法桐树还能把四条的铺子门口遮出一片阴凉。
四条的铺子里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他的业余生活就是听收音机。四条有一台红星牌收音机,一块砖头大小。这台收音机还是四条花200块钱从古玩市场买回来的,买它的时候收音机已经报废,几乎只剩下一个木壳。买回来之后,四条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寻找配件,最后还是把它修好了。白天闲下来或者夜晚睡觉前,四条用这台收音机打发时间。
除非下雨或者下雪,四条都会把顾客急着要取走的小家电挪到门口,坐在马扎上修理。挪东西的时候,四条也是坐在马扎上的。他的屁股搁在马扎上,哈下腰,把要修的小家电从左手边拿起来,然后挪到右手边,这样一次能挪出去将近两米远,差不多挪两次,四条和小家电就到门外了。如果非要站起来,四条胳肢窝下面就得撑上两根拐杖才行。四条的一条腿是废的,另一条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走路需要两根拐杖的支撑。四条的一条废腿,一条半废不废的腿,再加上两条拐杖,一共四条,所以说,“四条”其实是他的绰号,可是这个小区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多数人叫他“四条”,也有一部分人客气一些,叫他“四师傅”。比如,小青就叫过他“四师傅”。
小青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不高不矮。她喜欢穿红衣服,夏天穿红裙子,春秋天穿红毛衣或者红风衣,冬天穿红大衣或者红羽绒服。小青的小狗个头很小,和一只猫差不多大,名字叫“小豌豆”。四条虽然每天都看到小青和小豌豆,但却捞不着和小青说话。小青从四条的铺子门前走过去的时候,从来都是目不斜视的,好像在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四条和四条的铺子。只是偶尔小豌豆会看一眼四条,或者拉开架式要走近四条,把脖子里的牵狗绳绷得紧紧的。这个时候小青就会一边拽绳子,一边对小豌豆说:“小豌豆,小豌豆,乖,走了。”四条知道小青的小狗叫小豌豆,就是因为这样的情景有过好几次。
小青第一次和四条说话,是找四条修一个电熨斗。那时四条还不知道小青的名字,这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是在春天的时候,下着绵绵细雨。四条在铺子里堵着门修一个电饭煲,看见小豌豆突然出现在他的铺子门外。小豌豆穿着栗红色的雨衣,像个小孩子一样望着四条。以前四条看见过小狗穿衣服,但小狗穿雨衣,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更让他惊奇的是,小豌豆的雨衣还带帽子。这雨衣一看就知道是小豌豆的主人用防雨布手工缝制的,一并缝了帽子。小豌豆从帽沿下面望着四条,是一种无辜的、楚楚可怜的眼神。四条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小豌豆。
那次修电熨斗之后,小青像从前一樣每天都牵着小豌豆出门,或者从外面回来,来回都从四条的铺子门口走过,但她也像从前一样,不和四条说话,也不看四条一眼,就像和四条从来没有过交道似的。
直到这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小青和小豌豆急匆匆地下楼,然后在四条的铺子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小青主动和四条打起了招呼,她说,“四师傅,你忙啊?”小青满脑门子汗水,大红的红裙子也被汗水溻湿了,前胸有一块因为汗湿变成了暗红色。
坐在铺子门口的四条,赶忙扔下手中正在修理的一只电水壶,那电水壶滚出了两尺远,差点轧着小豌豆的脚。小豌豆跳了一下,然后盯着四条。四条连声说:“不忙,不忙!”
四条有些慌乱,他在膝盖上抹了抹双手,微微扬了扬头,但他不敢盯着小青的脸,只是有一忽儿把目光停在小青的腰部,很快又移下来。四条是个年近30岁的单身男人,看到像小青这样好看的女孩,有些慌乱是正常的。
小青说,“四师傅,你吃饭没?我给你叫个外卖吧?”
四条并没有吃饭,可他却连声说:“我吃过饭了,吃过了。”
小青主动过来打招呼,还要给四条叫外卖,这差不多惊着四条了。四条以为小青又有什么小家电坏了,要找他修,所以才这么热情。可是四条又偷偷瞄了小青一眼之后,觉得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小青热情和客气的背后,是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焦虑,或者说,小青的热情和客气是硬撑出来的。
果然,小青犹豫了一下,说:“四师傅,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原来小青所说的帮忙,是想请四条帮她照看几天小豌豆。小青要出一趟远门,时间不太确切,需要两三天或者三四天的样子,她想把小豌豆寄养在四条身边,等她回来,再来领回小豌豆。小青说话的频率很快,同时还夹杂着一些频率很快的手势,好像她在说话的时候,有人用鞭子在背后抽着她。
四条心里乱,结巴了一下,他想说他很愿意帮小青照顾小豌豆,可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养过狗,不知道该怎么侍候它。四条正结巴着,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小青就已经明白了四条的意思。小青抢着说:“四师傅,你一定帮我这个忙。你好心肠。”顿了一下,小青又说:“四师傅,你等一会儿。”说着,小青把牵狗绳递到四条手上,然后飞快地转身上小红楼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青像一只红蛾子一样从小红楼的楼梯上扑下来。她的一只手里提着小巧精致的木質狗屋,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方便袋,袋子里装着一些狗粮、矿泉水和卫生纸。小青告诉四条说,狗粮和矿泉水很充足,至少够小豌豆吃喝半个月;和人一样,一天给小豌豆喂食三次就好了。小青还嘱咐四条,把狗屋放在床边或者屋角,也和人一样,让它晚上睡,白天玩;狗屋里有两块棉垫子,一块是小豌豆的褥子,另一块呢,要拿到狗屋门外来,上面铺上几层卫生纸,小豌豆的大便小便都会在那上面。
这段话小青说得也很快,她的汗水从下巴往下滴。接下来,是小青和小豌豆的告别仪式了。小青把小豌豆捧在手上,嘴对着嘴亲了几下,小豌豆吱吱叫了两声。小青说:“小豌豆,乖,要听话哦。”小豌豆流泪了。
四条看见小青也流泪了。四条看得发愣,他没有预想到一个人和一只小狗的分别也会这么伤情。
2
小青走后的第一天,四条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小豌豆身上。小豌豆不停地吠叫,或者缩到狗屋里不出来。四条喂它狗粮,它也不怎么吃,喂它矿泉水,它也不怎么喝。尤其是到了晚上,它一会儿吠叫,一会儿哀号。有一阵子,小豌豆的哀号竟然像婴儿的哭声。四条坐在床沿上,不敢入睡,小豌豆的每一声哀号,都像钢针一样扎一下四条的手心,四条的手就会哆嗦一下。
到了下半夜,四条想了一个办法。四条从床上下来,先把屁股搁在马扎上,然后再用双手撑着地,让屁股悬空,腾出一只手来把马扎挪出去半米远。这样挪了两次,四条就坐到了狗屋跟前了。四条对着狗屋的小门,开始吹口哨。果然,四条吹了一阵子口哨,小豌豆渐渐地安静下来。可是这么做还是出问题,当四条停下吹口哨的时候,小豌豆又哀号起来。四条不得不再次让口哨响起。一直到天亮,四条也没有停下来。四条一夜没睡,吹口哨吹得头昏眼花。
四条盼着小青赶快回来,小青回来了,就可以把小豌豆抱走。四条倒不是怕累,也不怕心烦,他吃得了这个苦,他主要是心疼小豌豆。这样下去,小豌豆会生病的,小豌豆生了病,等小青回来,他没有办法向小青交待。
第三天,小豌豆好了一些。白天的时候,小豌豆吃了一些狗粮,也喝了一些水,但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对四条爱搭不理,钻进狗屋不出来,或者钻进床底下不出来。趁这个时候,四条就会睡上一会儿,养精蓄锐准备晚上给小豌豆吹口哨。四条关了铺子,把自己横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可是四条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是小豌豆,一会儿是小青,零零碎碎出现在他的梦里。
晚上小豌豆还是哀号。小豌豆的哀号不像前几天了,前几天几乎是整夜不停,现在却像是在等着一个时间点——等到四条不怎么关注它的时候。小豌豆安静一段时间之后,四条就会有些放松,心绪飘到了别的地方,或者迷迷糊糊犯困,这个时候,突然之间,小豌豆那种像婴儿哭声的哀号就会响起来。
四条借助马扎,挪自己的身子,挪两次,挪到狗屋门口,对着小豌豆吹口哨。吹一阵子,小豌豆安静下来。四条依旧蹲在狗屋门口,等着小豌豆的下一次哭闹,但四条这样等是等不着的,只有等他回到床边,迷迷糊糊犯困,或者几乎忘掉小豌豆的时候,小豌豆才会再一次哭闹。
这是第五天的夜晚,小青没有回来。四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小青说两三天或者三四天回来,那就是说最早两天回来,最晚四天回来,可是现在已经五天了,小青却没有回来。小青没回来,说明小青出门之后出现了什么意外的情况,也有可能出了什么事……这个想法又像钢针一样扎了一下四条的手心,四条的手哆嗦了一阵子。小青该回来却没有回来,而小豌豆又在夜里像婴儿一样哭号,这非常不吉利。
白天四条有活儿干的时候就干活儿,没活儿干的时候就发呆;夜晚四条给小豌豆吹口哨,不吹口哨的时候还是发呆。四条很少有睡眠,不几天,他的脸就消瘦下来。
四条没有小青的电话,也没有小青的其他任何联系方式。小青不回来,四条只能等着。其实四条发呆是在脑子里尽力搜索有关小青的记忆,他发现他对小青知之甚少。小青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他不知道小青姓什么,家里有些什么人,甚至就连小青这个名字,他也是听住在小红楼上的胖阿姨说的。小青一个人租住在小红楼上,五层,东户。
有一次胖阿姨找四条修理一台豆浆机,曾经说到小青好像是哪里哪里人,因为胖阿姨说的这个地方四条从没有听说过,所以四条也没能记得住。小青是干什么的,四条也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胖阿姨说,“不知道呢。”后来胖阿姨又补了一句:“好像她什么都不干呢。”
四条拄着双拐上了小红楼。爬楼梯的时候,四条把两根拐杖夹在一侧腋下,腾出一只手来抓住楼梯扶手,借助拐杖和一只手臂的力量攀登。十分钟之后,四条站在了小青租住的房子门口。摁门铃,用力拍门,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四条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小青没有回来。不知道小青现在在哪里。
回到铁皮小房子,四条关了铺门,让自己躲在屋子的一角。四条坐在马扎上,他对面的另一个屋角就是小豌豆的狗屋。此时小豌豆像四条一样在狗屋的暗处躲藏着,每过几分钟,小豌豆还会发出微弱的类似老鼠的吱吱叫声。
四条把自己关在铺子里至少有一个时辰,后来他双手抱着头,努力回忆小青。四条能够想到的小青,全部都是穿着红衣服的小青,红裙子、红毛衣、红风衣、红大衣、红羽绒服,还有红皮鞋。小青穿着红衣服,手里攥着牵狗绳,牵着小豌豆,从小红楼上下来,从四条的铺子门口走过去;或者牵着小豌豆从外面回来,从四条的铺子门口走过去,走进小红楼。
那天小青把小豌豆托付给四条的情景,四条回忆了一遍又一遍。越是回忆,四条越是觉得有一个情况他当时就应该十分在意,可是当时他有些慌乱,并没有十分在意。那就是,那天的小青非常慌张。那天小青说话的频率很快,还夹杂着一些频率很快的手势,好像她在说话的时候,有人用鞭子在背后抽着她。那天的天气并不热,可是小青满头大汗,她的汗水把前胸都弄湿了一大块。那天的小青虽然对四条热情,但小青的热情是装出来的,她的眉头紧锁着,眼睛里阴云密布。也就是说,那天的小青心事重重。如果小青遇到了什么事,那么,事情在那天已经发生,至少是小青预感到了事情的发生。四条这么想下去,越想越害怕,身上骤然间出现了一股凉意。
又过去了几天,小青还是没有回来。十几天的哭闹,小豌豆也瘦下来了,身上的毛没了光泽,夜晚闹的动静也很微弱,只是呜呀呜呀几声,便停下来。
这天四条打开了收音机,刚刚调出频道,就听到了一条消息。消息说,在本市小清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尸身身高约1.6米,身着红色连衣裙;由于尸体高度腐败,已辨认不出其它特征。
这条消息让四条差点把收音机扔掉,他不敢想这具身着红色连衣裙、身高1.6米的女尸就是小青,但他禁不住就要这么想。四条的一只手在脸前挥了挥,企图把这个想法赶走,但是这个想法挥之不去,就像苍蝇一样在他的脸前翻飞。四条又想到了这些日子里小豌豆深夜的哀号,他觉得小豌豆的哀号是因小青而起的,小豌豆为小青而哭。四条这么想了一会儿,感到浑身一阵一阵发冷。
四条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坐着。四条所能想到的,就是马上到小清河去一趟,去看看那条红裙子。如果不去看这一眼的话,将来,他不能够原谅自己。
四条骑了电瓶三轮车路过小区大门口传达室的时候,看到门卫张大爷正在看电视。四条骑过大门口,又被张大爷叫住了。张大爷是一个矮小的老头,说话的声音却很高,他倚在门框上,向四条招手。“四条,你过来,”张大爷喊,“过来看一下。”
四条把三轮车倒回来,停在传达室门口。“小清河死了一个人,你快过来看看。”张大爷说,“说是死了好几天了,一直在水里泡着。”张大爷朝屋里指了指,又说,“是一个女的,穿着红裙子,家属来认领了。”
果然,电视正在播出的,正是小清河女尸的新闻。电视里有一群人,一片哭声。四条没有从三轮车上下来,而是让车子又往传达室门口靠近了一些,他趴在车把上,伸着头看屋里的电视。四条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快速地扫描着电视画面。他看到女尸已经被装进裹尸袋,抬进了一辆白色的车里,几个人在扒着车门哭。其中一个50多岁的妇女,呼天抢地,哭得格外令人心碎。
张大爷说:“是个大学生,刚上大一,才19岁,失联好多天了,没想到在水里泡着。”
电视新闻已经切换到了高速路上的一起车祸现场,四条还趴在车把上,伸着头看。其实四条并没有看后面的新闻,他只是一时无心收回这个姿势。四条的心还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失联”这个词一直让四条犯嘀咕。小青走后已经半个多月了,至今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音信,就是说,小青“失联”了。
以前四條听收音机,也常常听到“失联”这个词。很多的失联女生,结果都不好,她们大多出了意外。广播里也常常告诫听众,如果身边有失联的家人或者朋友,应该抓紧时间到派出所去报警。四条觉得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应该马上到派出所去。
四条骑了三轮车,刚刚走了几丈远,在小区的路上遇到了胖阿姨,胖阿姨拉着一个滑轮车,看样子是刚刚从超市回来。四条跟胖阿姨打了一个招呼,从胖阿姨身边骑过去了。但过去之后,四条的车速慢了下来,又走了几米远,四条停住了。“阿姨。”四条扭回头,朝胖阿姨的背影叫了一声。
四条掉转车头,回身追上了胖阿姨,然后两个人都停下了。四条趴在三轮车的车把上,小声小气地说:“阿姨,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胖阿姨眯着眼望着四条。胖阿姨经常找四条修小家电,和四条熟,有时还对四条知冷知热的,常常表示要给四条介绍对象,更主要的是,胖阿姨以前做过演员,常常天南海北演戏,见多识广。所以四条想把心里的事和胖阿姨说一说。
四条说:“阿姨你还记得楼上的小青不?”
胖阿姨说:“小青?哪个小青?”胖阿姨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四条说:“就是那个一年四季都穿红衣裳的小青。”
胖阿姨说:“哦……她怎么了?”
四条说,“她失联了。”
接着,四条把小青的事向胖阿姨说了一遍。半个月前,小青突然把小豌豆托付给他,说自己出一趟门,两三天最多三四天回来,可是小青一直都没有回来,到现在都半个多月了,小青还是没有回来;最关键的还不是小青没有回来,而是她一点音信也没有,就好像是风吹走了一片云彩一样,无影无踪。四条告诉胖阿姨说,他想到派出所去报警。
胖阿姨因为做过演员,脸上的表情非常丰富,说话或者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一惊一乍、神神秘秘的。她听完四条的话,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把嘴凑到四条耳边,小声说:“四条啊,你听阿姨说啊,你知道啥叫‘失联’吗?阿姨告诉你啊。原来‘失联’说的是与地面有联络的东西,比如说飞机,突然失去了联系;现在大家说‘失联’,一般说的是……”胖阿姨停了一下,又往四周看了看,接着说,“说的是突然与亲人失去了联系。四条啊,这里边有一个关键词啊,亲人,对吧?小青不是你的亲人,她没有音信了,对你来说不是‘失联’啊,也许人家搬家了嘛,也许人家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嘛,也许人家到别的地方去混了嘛。你说对不对嘛,四条?”
四条的脸木木的,他被胖阿姨问住了。
胖阿姨又说:“你说对不对嘛,四条?”
四条回答不了胖阿姨的问话,他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胖阿姨,两片嘴唇麻匝了几下。
胖阿姨说:“四条啊,再说了嘛,派出所立案也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刑事立案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嘛,立了就不能撤啊,还需要拿出大量的警力啊。所以说了嘛,要是你不能提供足够的涉案理由,一般公安机关缺乏立案的……那个……依据,也就是说是不会立案的。你说对不对嘛,四条?”
胖阿姨伸出手,摸了摸四条的头:“四条啊,回去吧哈。别瞎操心哈。”说完,胖阿姨拉起滑轮车,往小红楼走去。走了两丈远,胖阿姨又回转头来,用一只手圈成喇叭筒,小声朝四条喊:“四条啊,过两天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你等着啊。回去吧哈。”
四条坐在三轮车上没有动,直到胖阿姨转了弯,上了小红楼,四条还趴在车把上。
3
发现小豌豆丢了,是这天傍晚的事。在小区里遇到胖阿姨之后,四条没有回到他的铺子里,而是去了护城河。四条把他的电动三轮车开得很慢,走了一段路之后,四条就在车把上趴一会儿;然后再走一段路,停下来在车把上趴一会儿。这样走走停停的,四条沿着护城河,绕着老城区转了一个大圈。太阳落下去之后,四条才回到小区里。
铺门锁着,小豌豆不在狗屋里,拴狗绳断开了。四条在床底下以及铁皮屋子的各个角落找了一遍,甚至连电饭锅和鞋盒子里也找了,没有小豌豆的影子。只有一种可能,小豌豆挣脱了狗绳,从铁皮屋角落里一个碗口大的洞口出去了。
四条老早就发现了这个墙洞,也曾很多次想到要把它补上,只是因为洞口离地面还有一拃高,如果下雨的话,雨水不会灌进屋里来,所以四条也没有太上心。没有想到,这个洞口成了丢掉小豌豆的罪魁祸首。
四条很难过,这些天,是他忽视小豌豆了。四条想了想,他已经好几天的夜里不能够在小豌豆闹动静的时候准时醒来,或者说,小豌豆已经好几天的夜里不再闹动静了,而他居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甚至已经一天或者两天没有喂小豌豆吃狗粮了,也没有喂它喝水。四条蹲在墙洞那里,责怪自己,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两巴掌。
四条开始在小区里寻找小豌豆。白天的时候,四条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在小区里转悠。四条的车开得很慢,比步行还要慢,他还常常停下来,用一根竹竿戳路边的冬青,看看小豌豆有没有藏在里面。到了晚上,四条还是开着三轮车,用手电筒往冬青里照,然后再用竹竿戳一戳。有一次四条戳出来一只猫,还有一次四条戳出来一只小刺猬,甚至有一次,四条戳出来一条蛇,但就是没有小豌豆。
在四条眼里,小豌豆也好,小青也好,都类似于他的隐私,不太想让外人知道。因此,有人问四条拿着一根竹竿往冬青里戳什么,四条并不回答,只是停下来,低着头,红着脸,等着人家走开,然后他再继续往冬青里戳。
只有一次是例外。一个相熟的大爷问四条,拿着一根竹竿往冬青里戳什么,四条看了看大爷,回答说是在找小豌豆。
大爷问:“小豌豆是啥东西?”
四条说:“是一条小狗,不见了。”
大爷问:“多大的一只小狗?啥颜色?”
四条说:“棕色,这么大。”说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
大爷瞪大了眼睛,也学着四条的样子,用双手比劃了一下,问,“就这么大?就这么大也就三四斤重吧?”
四条说:“就三四斤重。”
大爷说:“这么小个小东西,说不定谁一脚就踩死了。踩死都不硌脚。”
大爷的这句话,让四条浑身滚过一阵战栗。回到铺子里,四条心里还是搁不下大爷的话,他只要一想起来,就浑身打颤。四条仿佛觉得,这句话说的并不是小豌豆,而是小青。不知道小青现在怎么样了。
四条熬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下了一场雨。雨从下午开始下,到了晚上也没有停。下半夜,四条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惊得他一下子从睡梦中折身坐起来。是一只小动物用爪子挠门板的声音,“刺啦——刺啦——”,尽管雨声喧哗,四条依然听得真切,“刺啦——刺啦——”,又一下,没错,的确是一只小动物用爪子挠门板的声音。四条整个身子弹起来,向门口扑过去。
门外没有小豌豆,也没有其他什么小动物。雨下得很大,地上有很多积水。四条喊了一声,“小豌豆!”然后侧耳听了一会儿。只有雨声。四条挪了两步,又喊了一声,“小豌豆!”再侧耳听了一会儿。还是只有雨声。
刚才四条扑向门口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架上他的双拐,当然也更是没有利用马扎一步一步往外挪。所谓扑向门口,实际上是四条快速爬到了门口。现在,四条就是四肢着地在门外趴着。他小声叫着“小豌豆”,又往前爬了两步。
四条绕着铁皮屋爬了一圈。四条穿着很少的衣服,雨水浇在他的头上和后背上,这让他不停地打着寒战。地上有很多积水,积水中有很多树枝、瓦砾或者石块,这些东西硌得四条的手掌和膝盖生疼。
然后,四条又小声叫着小豌豆的名字,绕着小红楼爬了一圈。四条爬一阵子,会停下来,听一听雨声中有没有小豌豆回应他的动静。四条爬到小青住过的房子窗户下面,别着头努力地往五楼看。小青住过的那间房子,窗户是黑着的,没有灯光,整座小红楼上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着的,没有一扇窗户亮灯。四条继续绕着小红楼爬,侧耳细听,但自始至终,四条听到的都是雨声,看不到小豌豆,也听不到小豌豆的声音。
回到铁皮屋,钻进被窝里,四条还在打着寒战。辗转反侧到天亮,四条眯糊了一下,这时候,有一个梦闯进四条的睡眠里。在梦里,四条在床底下的一只电饭锅里找到了小豌豆。四条掀开锅盖,看到小豌豆可怜巴巴地蹲在里面。四条说:“乖,你可回来了,你没事吧?”四条说着,就用双手把小豌豆捧了出来。
梦里的四条还在浑身害冷,他把小豌豆捧进了自己的怀里,这样的话,四条感觉到了小豌豆浑身暖乎乎的。四条一只手抚摸着小豌豆头上的毛发,低下头看了看,可是四条看到的并不是小豌豆,而是和小豌豆差不多大小的小青。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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