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笔”与“锦绣堆”
丙申金秋,游学两湖,先往武汉参加第十二届国际辞赋学术研讨会,我在开幕式致词时诵小律一章:“黄鹤觅仙踪,宾朋兴味浓。凌云编赋迹,锦绣织芳容。佛郭三千界,巫山十二峰。赓歌神女曲,体物豁心胸。”这次赋会由湖北大学与三峡大学联办,且逢第十二届,故以“巫山十二峰”喻意,或謂诗中之“警策”句,然其用典说赋,则在颔联。“凌云”即“凌云笔”,指盛汉司马相如的赋,“锦绣”即“锦绣堆”,指晚唐徐寅的赋,而在文学史上极具形象性与经典性的“凌云”“锦绣”二词指向作家个人,皆在赋域,耐人寻思;而两词形容之差异在赋史上的体现,则尤具深意。
有关“凌云”本事,见载《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拜为孝文园令。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唐初相如县令陈子良撰《祭司马相如文》用两句话概括相如一生际遇,即“弹琴而感文君,诵赋而惊汉主”,而相如赋“惊”汉武帝有三次,初以《子虚赋》,继以“天子游猎之赋”,复以《大人赋》,并成就其“凌云笔”的传奇。刘勰《文心雕龙·风骨》谓“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实以“凌云”标榜相如赋的超俗成就。以致后世延伸其说,广其域而通谓诗文之才,例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一)、“闭门教草三千牍,传来旧物凌云笔”(李新《送吴使君》)、“纵横自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元好问《论诗》)、“未敢窃嘉名,愧彼凌云笔”(袁翼《景德窑砚山笔架歌》)等,均取意宽泛。尽管从接受史的角度看“凌云笔”,释义有多重取向,如文学禀赋、创作想象、翰墨丹青、神来之笔,甚至政治才情、君臣际会诸端,然其发端于赋才,如谓“赋有凌云之称”(江淹《别赋》)、“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王勃《滕王阁序》)、“相如空有凌云笔,谁解黄金买赋看”(王旭《雨夜同赵君宝赋》)等,皆归于相如赋。当然,这也可提升于赋体的典范思考,如谓“赋要凌云,文如翻水”(洪希文《踏莎行》),“赋”“文”比较,实明“体”义。
“锦绣堆”原典出自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谢廷浩,闽人也。大顺中颇以辞赋著名,与徐寅不相上下,时号‘锦绣堆’。”谢氏与徐寅皆闽(福建)人,为同时辞赋家,赋风相近,但因谢赋不存,以致在赋史上多以“锦绣堆”拟状徐寅的赋,其名号亦渐归之。如浦铣《历代赋话》卷六引刘后村《徐先辈集序》云:“唐人最重公赋,目为‘锦绣堆’。日本诸国至以金书《人生几何》《御沟水》《斩蛇剑》等篇为屏帏。”此言徐赋在海外的影响,可证“锦绣堆”喻赋的褒赏之意。然则以“锦绣堆”称徐赋,又与司马相如具有遥协的双重意蕴:一是以“锦绣”说赋,源自《西京杂记》中“相如曰”所谓“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二是相如“凌云”赋“惊”汉主,有君臣际遇内涵,于是徐寅“锦绣”赋也被涂抹了际遇色彩。如《东坡志林》有则记载:“徐寅,唐末号能赋。谒朱全忠,误犯其讳。全忠色变……寅欲遁去,恐不得脱,乃作《过太原赋》以献。其略云:‘千金汉将,感精魄以神交;一眼胡奴,望英风而胆落。’全忠大喜,遗绢五百匹。”赋的前句写朱全忠,后句“一眼胡奴”指李克用。对此本事,浦铣《历代赋话》又引述“后村跋语”,以为“徐先辈唐末擢第,不肯仕朱梁(朱全忠即后之梁太祖朱温),归死于莆。其墓只书‘唐徐先辈’,与朱文公书‘晋处士陶潜’何异?”由此认为“《志林》语恐不足信”。尽管徐寅献赋的历史真实性有质疑,但从宋人的记述,其以赋赎“过”而邀“赏”,实与徐寅赋在当时的影响力有关。据史载,徐寅早年好乡前辈(福建莆田)欧阳詹、林藻、林蕴诗文,中唐昭宗乾宁二年进士,其赋作因词藻华美,音韵铿锵,以致家家传书,“长安纸价为高三日”。由此可见,徐寅与相如虽生异代,赋重当时,却是相同的。只是值得注意,《史记》载相如“凌云”赋使汉主“大悦”,是武帝读其全篇后的感动与迷狂,而《东坡志林》载徐寅赋令朱温“大喜”,聚焦点则在赋中某句,这或许正是从赋史视域看“凌云笔”与“锦绣堆”的一大关节。
从古人有关评价相如赋与徐寅赋的论述,也可看出些许端倪。如评相如赋谓“文艳用寡,子虚乌有,寓言淫丽,托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班固《汉书·叙传》)、“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无论褒贬,均着眼于功用、博物与繁类。而评徐寅赋的创作特点,如《四库全书总目》录馆臣语谓“句雕字琢,不出当时程式之格,而刻意锻炼,时多秀句”,李调元《雨村赋话》卷三论赋体偶对时举徐寅《斩蛇剑赋》“磨霜砺雪兮,荧煌错落。伊逐鹿之英圣,有斩蛇之锋锷”语,评谓“全从字面取巧,乾符、咸通之间,风尚如此,而世运亦靡靡日下矣”,锻炼秀句与字面取巧,成为其或褒或贬的视点。
回到“凌云”赋的创作及文本,我们可以看到相如三“惊”汉主的系列是由诸侯赋(《子虚》)到天子赋(《天子游猎》)再到游仙赋(《大人》),而其文本也是由自谓“未足观”(《子虚》)到“推天子”之苑囿(《上林》)之可观,再到令天子飘若“凌云”的《大人赋》,尽管论家皆有“因以讽谏”说,但其描写则表现出宏大的气象。以《大人》为例,正因相如说“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所以赋中尽力书写“帝王之仙意”,于是开篇谓“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视域极其宏阔而空灵,而继谓“大人”(喻帝王)之仙游,阵容豪华,扈跸如云,其遍历名山大川,遇仙姝,采灵物,餐饮芳香,随观万象,可谓极尽描绘之能事。如赋中写“乘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游”,“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屯余车其万乘兮,云盖而树华旗”,“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以及赋末之收束所描绘的“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恍惚而无闻。乘虚无而上遐兮,超无有而独存”,完全从物态的刻画上升到一种气象的营构。唐代李德裕《文章论》批评沈约“独以音韵为切,轻重为难,语虽甚工,旨则未远”,以倡导为文“鼓气以壮势”,移之评析汉大赋(气壮)与魏晋以后小赋(韵切)的变迁,似可佐证相如赋的“凌云”之意。
如果说“凌云”赋之词章偏在繁类成艳,才气重在呈示气象,则“锦绣”赋的词章着力点却在具体的雕镌,才情更多用于技法。徐寅赋堪称典型。徐寅赋作虽然也颇具思想性,如对末世政治的讽喻,其《寒赋》仿效宋玉《风赋》,以“战士之寒”“农者之寒”“儒者之寒”构篇,讥嘲大王的“寡人今日之寒”;又对末世人生的伤感,如李调元《雨村赋话》卷九引《偶隽》谓“晚唐士人作律赋,多以古事为题,寓悲伤之旨,如吴融、徐寅”。但观其赋作形式,多为律体,论其艺术,其脍炙人口者多为“秀句”。如其名篇《斩蛇剑赋》写汉史,开篇所言“磨霜砺雪”数语,已“全从字面取巧”(李调元语),其间论理,如谓“得非秦毒之奢,变作长蛇,汉德之俭,化为长剑。奢以俭陷,蛇以剑斩”,对仗工稳,立意警策。又如《御沟水赋》,秀句尤多,如“萦紫阁之千峰,清辞玉洞;泻银河之一派,泠入瑰宫”,“涵暮景于琼殿,倒晴光于绛阁”,“青芜濯翠兮宵雨霁,红杏飘英兮春日晚”,“时时而翡翠随波,飞穿禁柳;往往而鸳鸯逐浪,衔出宫花”,可谓精心雕琢,满目琳琅。至于抒发感慨,如《人生几何赋》写楚霸王与孟尝君“七十战争如虎豹,竟到乌江;三千宾客若鸳鸿,难寻朱履”,又写六代风华之凋谢,有云“香阁之罗纨未脱,已别承恩;春风之桃李方开,早闻移主”,其中凄怆情怀则由凄美语词表现,隐秀趣味也蕴涵于句法营构间。当然,徐赋遣词造句,多刻意锻炼,如“储晶蓄素,刮银兔之秋光;矗浪凝波,刷金乌之画形”,“琼窗而鳌顶均岫,绮栋而壶中借云”,“露洗霜融,涵虚湛空”(《鲛人室赋》),句雕字琢,因匠气而损匠心。这,正是“锦绣堆”之评的双面刃,褒贬均存其间。
从文学的创作共性来看,“凌云笔”重在对才情与想象的赞许,“锦绣堆”重在对华丽词藻的评说,不限于诗文或辞赋,然落实于具体作品,相如《大人赋》的仙游题材与徐寅《斩蛇剑》等赋的历史题材,却是两者不同评价的一大原因。当然,我这里想补充说明的是,以相如赋与徐寅赋为标识,将“凌云”与“锦绣”归之赋域,显然又与汉大赋与唐律赋的“体类”差异有关,就其创作方式,则有所呈示:首先,词章之表达不同。赋是修辞的艺术,这是任何赋体(散体、骈体、律体等)所共有的,然汉大赋的词章在“繁类成艳”,寄托于全篇的宏大书写,相如的《子虚》《上林》《大人》无不如此。这也是汉代作为宫廷言语侍从的赋家写作铺陈大赋的共同特征,即以词章构建气象。随着社会的变迁,魏晋以降在野文人赋的兴起,“置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的秀句、字眼,渐成包括辞赋创作的审美标准,尤其是唐代兴起的律赋进入闱场作考功之用,考试官“入眼青”的秀句更加得到赏鉴,如李程《日五色赋》因“德动天鉴,祥开日华”的发端“警策”而得高选,就是典型的例证。赋家秀句的积叠,自然形成了“锦绣堆”。其次,才学的彰显不同。“赋兼才学”(刘熙载《赋概》),是赋家的秉赋,也是赋体的特性,观才学也成为赋学批评的一大要点。然比较而言,班固论相如赋的“多识博物,有可观采”,是对赋呈博物(繁类)而见才学的笼统评述,汉大赋的才学最突出的就是“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刘勰语)的书写。不同的是,唐宋批评家对律赋尤其是闱场律赋之才学的认知,恰恰是在细微的描写,如赵璘《因话录》评裴度《铸剑戟为农器赋》中“驱域中尽归力穑,示天下不复用兵”数语,以为“晋公以文儒为相”之“異日之事”的先兆“气概”。又如郑起潜《声律关键》论宋人闱场律赋的“琢句”,以为“前辈一联两句,便见器识”。由此,又能推演而观汉大赋与唐律赋法式的重点不同,概括而言,“凌云笔”的词章与才学的展现在于篇法,内涵有物、有序的义法,“锦绣堆”之于词章与才学,多呈现于句法,侧重在宣示技法。
“凌云笔”与“锦绣堆”各有胜义,但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又多了一层赋史的意味,其间的得失功罪,任人评说,殊无的论。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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