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敏《细雪》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王思敏

【作家简介】见《刺青》。

《细雪》，周逸之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

【内容提要】莳冈家是大阪的名门世家，在船厂开有店铺。到大正末年，家道衰落，双亲相继去世。莳冈家有鹤子、幸子、雪子、妙子四姐妹，才貌双全，都是当地有名的美人。长女鹤子招赘女婿辰雄，继承岳父家业，后来他转让了船厂的旧店铺，住在上本町，出任银行职员。二女幸子出生在莳冈家鼎盛时代，故世的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她性格开朗、热情，丈夫贞之助大学毕业，是会计师，在大阪工作。三女雪子性格温柔，腼腆，是一个日本古典式美人，年已三十，尚未婚配。妙子在四姐妹中，性格最爽朗，富有进取心，她多才多艺，是一位现代化的女性。当她20岁时，就和当地富商子弟奥畑自由恋爱，为了抢在三姊雪子之前结婚而私奔，遭致双方家庭的反对，此事在当时曾被作为新闻披露在报纸上，引起轰动。从那新闻事件后，她变得抑郁寡欢。妙子兴趣广泛，从学生时代起，他就擅长制作木偶，曾办过木偶展览。如今她单独住在公寓里。

雪子的婚事，全家十分关心。在莳冈家兴旺时期，提亲说媒的人络绎不绝，但都因为不是十全十美而遭拒绝。随着家境日衰，父亲去世，提亲的人也少了，这样雪子的婚事拖延至今仍未解决；再加上妙子出事时，报纸把妙子错写成雪子，其后虽加更正，但仍被认为是不光彩的事件。不过雪子本人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因此，她与妙子之间，相处和谐。

这时井谷前来提亲，男方未婚，年已41岁，曾留学法国，虽没财产，但工资颇高。据说此人在人品上也无所非议，阖家都认为这是一桩美满婚姻。可是，经过调查后发现，男方家庭有精神病史。因此亲事没有谈下去了。第二年又有人提亲，男方41岁，中年丧妻，收入不高，相貌也不理想，由于各方面的条件比上一个还差些，所以雪子不大热心，到相亲时，幸子对男方种种表现感到不快，于是此事又以失败告终。

妙子现在仍与奥畑来往。她除制作木偶外，最近又热衷于裁剪，缝纫，还准备去法国深造。她整天都在忙忙碌碌，不常与家人来往。有一天奥畑给幸子来信，谈起了妙子一些情况。经幸子询问，妙子毫不隐讳地说出她与奥畑之间感情并不融洽，已感到对他厌倦了，为此，她想去法国后，便可与他断绝联系，同时她也承认与摄影师坂仓的爱情。

妙子近来非常迷恋于学习古典民族舞，在一次汇报演出会上，妙子身着华丽的和服，梳起日本发式、精彩地表演了《雪》舞。坂仓为她拍摄了许多照片。

这一年自五月以来一直阴雨连绵。7月5日在阪神区大雨滂沱。那天早晨，妙子去剪裁学院上课。中午妙子到玉置老师家，雨越来越大，转眼间洪水突然冲进屋来，整个房间已被洪水吞没。妙子和玉置老师以及孩子们都面临死亡的威协。就在这危急的关头，坂仓突然出现了，依靠他那男性的力量和沉着，他们才得以脱险。

坂仓是奥畑家的店员，曾在美国学过摄影，回国后在奥畑家的资助下，经营一座照像馆。妙子为了宣传自己的作品，常请坂仓给摄影，这纯属工作联系。自从这次水患以后，妙子与他的联系日益增多，从对救命之恩的感激，进而发展为爱情。妙子认为无论是在人品和才华哪方面坂仓都远胜于奥畑。从那时起，妙子也从心底里泯灭了对奥畑的最后一点感情。她希望姐姐们能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姐姐们则以坂仓的身份太低为理由，表示反对。妙子却无视姐姐们的反对。正在这时，坂仓由于耳部手术，细菌感染，病情危重，妙子日夜守护在他身边，悉心护理，但终因医治无效而死。

辰雄来信给雪子提亲，男方是名古屋的名门世家，对其家境和人品均不甚了解，可是男方却提出与雪子见面的要求，这使幸子和贞之助颇感蹊跷。不过碍于情面，还是陪同雪子前去相亲。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绅士，毫无富翁的气派，穿戴也较为寒伧，相亲时也表现出十分冷淡。对此幸子颇感失望，更出乎意料是他竟表示“碍难联姻”。这使幸子十分气愤，因为以前虽有多次提亲未成，但被男方回绝还是首次，而且方式竟又如此无礼。

坂仓的死，妙子对生活似乎绝望了，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并又与奥畑往来，有时还住在他的公寓里。

这时，又有人给雪子提亲，男方45岁，有一个女儿，是医学博士，却不当医生，任医药公司的常务理事。据贞之助了解，这是一位在各方面都不坏的绅士。由贞之助陪雪子去相亲。看起来，这个人比以前所提的对象的条件都好。可是由于雪子过于羞怯，缺乏主动性，还拒绝男方的邀请，而引起男方的不满，终于导致这次相亲的不欢而散。

妙子在奥畑公寓染上痢疾后，住院治疗。幸子来探视时，从佣人那里知道妙子新认识一个叫三好的酒店招待员，奥畑很嫉妒他们的关系。

幸子夫妇出门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归来后，幸子听妙子说奥畑要到“满洲”去任职，为了圆满地解决妙子与奥畑的关系，幸子和雪子都劝妙子陪同奥畑到满洲去，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再结婚，妙子不赞成这个办法。

其间又有人给雪子提亲，男方姓御牧，是公卿贵族的庶子，是学航空学的，但却对建筑很爱好，而当了建筑师。从战争开始就丢了差事，如今没有职业。在经济上他父亲答应接济他。此人未婚，45岁，曾在国外住了几年。为了相亲，幸子、雪子与妙子从大阪来到东京。这次相亲总算成功了，全家都很高兴。正在这时，妙子突感不适，经检查，妙子已经怀上三好的孩子，有三四个月了。幸子了解情况后，心神不安，后来与贞之助商量，为避免别人知道，决定把妙子送到有马温泉去疗养和分娩。由于难产，孩子死了，出院后，妙子便与三好同居了。雪子的婚期已定于4月29日天长节举行。在幸子家里，雪子的嫁妆和礼品堆积如山。为了参加婚礼，贞之助，幸子夫妇陪同雪子于4月26日乘车去东京。

【作品鉴赏】《细雪》是日本现代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名著。这部长篇小说动笔于1942年，当时正值日本法西斯军人政府对内加紧镇压、对外疯狂侵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文学界中那些美化、鼓吹战争的“国策文学”甚嚣尘上，谷崎对此却并不趋炎附势，仍依然如我，潜心于自己的创作。《细雪》从1943年1月起在《中央公论》上连载三期之后，即以“战时不宜发表这类有闲文字”而遭到当局查禁。作家采取了抵制的态度，私下自费出版了200册分送亲朋，这一举动再次遭到警告。作品直到战后于1948年最后完成并出版。《细雪》不仅是谷崎篇幅最长的作品，而且也被认为是日本现代小说中的杰作之一。

《细雪》以关西风土人情为背景，描绘了没落商人莳冈家四姐妹的婚姻家庭生活，用优美细腻的笔调刻画出她们的不同性格。处于全书中心地位的雪子是位腼腆、内向的日本古典式美人，小说就是以她的五次提亲作为中心事件来展开的。据说这部小说里的四姐妹正是以谷崎的夫人松子的姐妹为模特儿的。松子夫人在其回忆录中也提到，《细雪》中的某些细节乃是现实生活的写照。

谷崎是唯美主义作家，他穷毕生精力来描绘女性，其笔下的女性形象是众多的。但在《细雪》以前的作品里，他所写的女性形象大都是以自身的“官能美”为武器，对男性颐指气使，甚至以滥施淫虐来满足自己的变态性欲为乐事的色情女子，她们都是以为了取悦女性而不惜忍受一切折磨的男子为前提而存在的。这类女性形象也令一般读者难以接受。而在《细雪》中，作家塑造出一群年轻漂亮、楚楚动人的女性形象，她们身上体现出来的传统的古典美或热情的现代美，令人渴慕、爱恋，但不使人迷醉、疯狂，一扫过去作品中弥漫着的腐恶和卑污的痕迹，也没有灰暗的病态感和堕落感。在这些女性身上，谷崎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美学理想，从其绵绵的叙述中不难感到他对女性之情、女性之美的崇拜和礼赞；在其委婉隽永的笔触中也隐约寄托着他对年轻女性的一种朦胧的憧憬和神往。总之，这部小说的氛围是纯洁的、温馨的，给人以全新的感觉。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谷崎笔下的女性形象都不具有象样的思想，几乎完全没有社会内涵，她们不过是作者依靠想象或梦一般的潜意识捏造出来的，这种说法未免过于偏颇。《细雪》中的几个女性形象还是颇为典型，甚至可以说是具有比较积极的社会意义的。

未婚的三女雪子是作家所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借以体现传统的日本女性的美。雪子腼腆羞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又勤劳能干，具有传统的日本女性身上那种忍让恭顺、安于命运的所谓“美德”。作家竭力想使她成为传统的日本妇女的典型。但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雪子只是一个不完全的典型，因为她毕竟成长于明治维新已过去70年后的时代里，并且受过比较系统的西方教育(她是女校英语专科的高材生)，在她的内心中并没有完全丧失对生活的判断力，也没有人能完全左右她的命运。雪子尽管在一般的小事上温顺随和，但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却不无主见，并非唯姐姐姐夫的命是从。几次提亲，都因雪子的沉默不语或不肯明白地表明态度而告吹，拒绝方式虽然是无力而被动的，但在不肯任人摆布这一点上她确又违背了日本妇女传统的“忍从美德”。当然，也应看到雪子的婚姻观念仍然是陈旧的，她之所以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违背以忍从为美德的道德标准，不肯俯首听命于人，其目的不过是为了选择一个在门第、社会地位、经济状况上都与自己相般配的很理想的丈夫，以便自己的命运有个很好的依附和寄托之所。她不会去挣脱开阶级地位以及门第观念的束缚，自由地选择理想的爱人。小说结尾是雪子赴东京结婚，这也是一桩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因此作者的笔调是凄凉伤感的，有一种不祥的气氛，这恐怕也是对雪子未来命运的一种预示吧。《细雪》所描写的年代是20世纪30年代，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社会，逐渐接受了一些西欧的自由民主思想，开始关注妇女的社会地位问题，像雪子这种生在中上层社会，受到过西方思想教育的女性，多少具有一些自由的思想。但明治维新又是一次自上而下进行的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革命之后的日本社会中，封建势力依然是十分强大的，到20世纪30年代日本妇女的地位并无根本的改变。雪子这一形象，正是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的产物，可以说作为日本20世纪30年代的中层社会的女性，她是具有一定典型意义的。

小说中的四女妙子与雪子就大不相同了，这是一个热情、大胆的现代女性典型。妙子是在父亲去世、家道衰落后成长起来的，因此极少受到那种传统的门第观念的束缚和羁绊。她开朗、泼辣、富于进取心；爱好电影戏剧、工艺美术和文学，艺术修养很深。在婚姻问题上，她公开提出了选择丈夫的三个标准：必须有强健的身体；具有职业和技术；从内心热爱自己，有为自己献身的热情。由此可见，她完全摒弃了传统的阶级地位和门第观念，而选择的是人，是有感情作为基础的婚姻。妙子的恋爱过程也是几经周折。她先是与富商子弟奥畑启自由恋爱，甚至采用了私奔的方式，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奥畑是个纨绔子弟，妙子很快对他厌烦了。神户大水灾后，妙子又爱上了拼死相救她的摄影师板仓，并不顾社会舆论的压力和家庭的阻挠，主动表示要与社会地位低下的板仓结合，因板仓患坏疽死去才没有结合。后来她一度又与奥畑交往密切，但最终爱上了一个发誓能使她幸福的酒吧招待三好，并与之结婚。妙子是一个热烈执著，具有叛逆性格的现代女性，最终追求到了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妙子与她的姐姐雪子在性格上的差异，实际上是由于她们对自身、对社会、对生活的不同认识所造成的。一名妇女必须走入社会，参加工作，摆脱对家庭和丈夫的依附，才能获得真正的社会地位，不受别人摆布。雪子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是因为她首先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因此在择偶时她也就着重考虑对方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了，寄人篱下又何谈为自己去争取一席社会地位呢?妙子多才多艺，擅长裁剪、缝纫、制作木偶等，在生活上能够自立，从而也就有能力驾驭自己的命运，为自己争取切实的幸福和权力了。妙子没有举办像雪子那样隆重盛大的婚礼，也没有别人送得“堆积如山”的礼物，但她找到了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组成的是没有门第观念、没有等级差别的小家庭，她的生活必然是温馨、美满的。另外，小说中的二姐幸子作为一个心地善良、多愁善感的妇女，不辞辛劳地关心、照顾着妹妹们，也是个富有魅力的形象。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文坛上的大家，同时他的创作又是比较复杂，难以简单去定论的。谷崎前期的创作具有唯美主义和颓废主义的创作倾向，认为文学艺术不应受生活目的和既存道德的约束，甚至从病态以至变态的人类情感中寻求创作灵感。直到《细雪》来了个大转折，开始描绘平凡人物、叙述平凡的生活故事，力图完整充分地再现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在巨大的生活流中闪烁着作家对现实生活思索和批判的亮点，也使作品具有了一定意义上的社会内涵。但他的创作又过于细致和琐碎了，他如醉如痴地去发掘女性心理世界的细微变化，从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生活的细节，像流水帐一般为生活逐年逐月地做着记录，这反而使他的目光凝固了，变得表面和浅显了，无法一目了然那个时代最真实、最典型、最能显示出特征的东西。《细雪》中的人物和生活事件都是具体而真实的，但又使人感到片面和单一，无法表现出最本质的生活和活生生的灵魂来。

谷崎在动手创作《细雪》之前，曾耗时7年把日本平安时代的古典小说《源氏物语》翻译成为现代日语。这项工作对他以后的创作，影响是深刻的。谷崎定居京都，原只为回避残酷的战争现实，逐渐保持着“旧日本的异国情调”的关西生活深深吸引了他，使他开始从具有悠久历史的关西文化中发现了自己，执意追求着日本的古典美，创作上也向古典风格过渡。富有日本传统美和古典美的东西在《细雪》中得到集中体现。由于自然景色的幽美和社会的长期稳定，培育了日本民族那种温和细腻内向、易于感伤的独特性格，在其传统意识里深深潜居着对静谧世界的向往。日本古典文学史上一直崇尚优美、含蓄、委婉，后由本居宣长依据《源氏物语》概括成日本民族固有的文学精神即“物哀”和“幽去”，就是作者对外界事物的感受所形成的一种情怀，往往在平淡无奇的表层深处，在细腻含蓄柔美之中，充满着悲哀的情调，似乎在日本的艺术意识中美与悲哀、感伤和忧郁是同步产生的。蕴含在《细雪》中的那种缱绻而惆怅的情怀的确与日本古典文学精神是很相通的，无怪有人评论说《细雪》就是昭和时代的《源氏物语》。

《细雪》的创作受到了《源氏物语》的深刻影响，如它所描述的都市的风雅生活，与《源氏物语》中所写的平安时代宫廷生活的风雅有着共同点，尤其是小说里出现的明月、樱花、美女等画面以及赏花、捕萤、舞蹈等乐事，更是自《源氏物语》以来王朝文化中经常出现的内容了。两部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是优美的年轻女性，在对女性心理世界的刻画上细腻入微，准确把握住她们多愁善感的瞬间感觉，使人物的性格非常生动传神，表现了作者对女性世界异乎寻常的感受能力和卓越的表现技巧。值得一提的是《细雪》的创作风格典雅细致，洋溢着温馨的王朝氛围，这一点被认为是典型地体现了日本的传统美和古典美。另外，《细雪》的从容不迫，略显松散的叙事结构，复杂而连绵、隽永又委婉的语言以及贯穿全书的感伤情绪，都与《源氏物语》有异曲同工之妙。

日本文坛上对于《细雪》的评价并不一致，持批判态度的评论家认为作品缺乏思想性内涵，缺乏社会性，其女性形象在总体上是苍白的，缺乏生命力。这些也正是谷崎作品中的致命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