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檀迦利(选九首)》鉴赏

作者： 张俊山

泰戈尔

41

我的情人，你站在大家背后，藏在何处的阴影中呢?在尘土飞扬的道上，他们把你推开走过，没有理睬你。在乏倦的时间，我摆开礼品来等候你，过路的人把我的香花一朵一朵地拿去，我的花篮几乎空了。

清晨、中午都过去了。暮色中，我倦眼朦珑。回家的人们瞟着我笑，使我满心羞惭。我象女丐一般地坐着，拉起裙儿盖上脸，当他们问我要什么的时候，我垂目没有答应。

呵，真的，我怎能告诉他们说我是在等候你，而且你也应许说你一定会来。我又怎能抱愧地说我的妆奁就是贫穷。呵，我在我心的微隐处紧抱着这一段骄荣。

我坐在草地上凝望天空，梦想着你来临时那忽然炫耀的豪华——万彩交辉，车辇上金旗飞扬。在道旁众目睽睽之下，你从车座下降，把我从尘埃中扶起坐在你的旁边，这褴褛的女丐，含羞带喜，象蔓藤在暑风中颤摇。

但是时间流过了，还听不见你的车辇的轮声。许多仪仗队伍都在光彩喧闹中走过了。你只要静默地站在他们背后呢?我只能哭泣着等待，把我的心折磨在空虚的伫望之中吗?

45

你没有听见他静悄的脚步声吗?他正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年代，每日每夜，他总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在许多不同的心情里，我唱过许多歌曲，但在这些歌调里，我总在宣告说：“他正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四月芬芳的晴天里，他从林径中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七月阴暗的雨夜中，他坐着隆隆的云辇，前来，前来，一直不停地前来。

愁闷相继之中，是他的脚步踏在我的心上，是他的双脚的黄金般的接触，使我的快乐发出光辉。

47

夜已将近，等他又落了空。我怕在清晨我正在倦睡，他忽然来到我的门前。呵，朋友们，给他开着门吧——不要拦阻他。

若是他的脚步声没有把我惊醒，请不要叫醒我。我不愿意小鸟嘈杂的合唱，和庆祝晨光的狂欢的风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即使我的主突然来到我的门前，也让我无扰的睡着。

呵，我的睡眠，宝贵的睡眠，只等着他的摩触来消散。呵，我的合着的眼，只在他微笑的光中开睫，当他象从洞里的睡眠里浮现的梦一般站立在我面前。

让他作为最初的光明和形象，来呈现在我的眼前。让他的眼光成为我觉醒的灵魂最初的欢跃。

让我自我的返回成为向他立地的皈依。

(冰心 译)

将这三首辑录一起，颇能显示一种焦急等待的心灵形象。这是诗人隐衷的倾吐，心态的呈现，灵魂的自白。如果说诗人为他朝夕追慕的理想消耗着每一滴心血，那么，这三首发自肺俯的吟唱就是明显的佐证。

无论诗人说他在等待“情人”或者“我的主”，那个“他”都是他心中的神——那最高的理想境界的象征。足以拨动人们心弦的诗人坚毅不拔、锲而不舍的追求精神。当他如女丐般在路边等待“情人”的时候，受尽了路人的轻侮和耻笑，但是，他不灰心也不动摇，只在“心的微隐处紧抱着这一段骄荣”，从早到晚坚守原地，等候“情人”的车辇来临；在他“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年代，每日每夜”的期盼中，他如入梦幻，听到了那个“他”的脚步声，并且，“愁闷相继之中，是他的脚步踏在我的心上，是他的双脚的黄金般的接触，使我的快乐发出光辉。”即使在他倦睡之际，也在等待着“我的主突然来到的门前”，让“他的摩触”消解睡眠，“我的合着的眼，只在他微笑的光中才开睫”。这些柔肠百转的吐诉，把抒情主人公那颗久久渴望的心刻画得活灵活现，他的钟情和虔诚如火如荼、如石如铁，那是再大的磨难也不能动摇，再多的煎熬也不可消损的啊!!因此，这种抒情憾人心魄，令人感动，其诗力也就非同一般了。

三首作品虽然都是以直抒胸臆的笔法完成，但是其中都不乏特定情境的渲染。第41首中，既有路道上行人往来如梭的场景描画，又有抒情主体内心世界的层次展现；第45首中，那幻听中“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的反复吟咏，颇有氛围气息；第47首中，那假想中“我的主”突然降临的想象，也是那样动人。这些描绘都能自成意境，以其形象的鲜活强化了抒情的质感，避免了渲泄心曲的空泛。这种抒情方式，是直截的，然而却不是赤裸的，因此诗情浓酣而富有韵味。这就是诗篇能让人心动神摇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