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书》安庆散文赏析
庄稼地里的雨声
庄稼地里的雨声,我有幸亲历过多次。在雨下来那一刻,我忽然安静,没有任何的匆忙、所谓雨中的狼狈。我只是屏息静气,聆听雨打在庄稼叶上,再落到地里。这真是一个乡下孩子的福气,即使在我多年以后的回味里,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少年的雨天。
一个秋天,我正在地里,一场大雨遽然而至,仰头的瞬间,数万条白线从空中落下,形成无数个白练。玉米地里,骤然间一片合奏,一片片巴掌宽的叶子上,腾跃起白色的雾气,雨在叶子上舞蹈,明亮的雨珠,滑过叶面,庄稼的间隙汪起一层雨水。已到了八月,玉米虬曲的根部隆出地面,像无数条红色的蚯蚓。
雨停了。经过大雨濯洗的庄稼,洁净、葱绿。麻雀从庄稼上飞过。地里的雨水正在浸入更深的土壤。我赤着脚,踩着路边的草地,雨后的田野,那样安静。
少年的车站
那个黄昏,当我和少年的车站邂逅时,我看到的,是它的荒凉。
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只是短暂的瞬间,然后静下来,十几道铁轨会有片刻的安静。我扭过头,寻着当年买票的窗口,检票口,候车的连椅……都不在了,只剩下了空旷,一些痕迹。站台上的老树蒙上了风尘,我有些伤感,好像丢失的是真实存在的我的过去。车站外的田野麦子秀穗,杨树、柳树落下的飞絮,犹如一场下在春天的细雪。
这曾经是我到县城、到更远地方去的必经之地,我少年时代的“码头”,没有公交车的时代,是惟一通向远方的驿站,也使我对外部世界产生向往的地方。一个冬天的夜晚,我从县城坐火车回到小站,整个站台,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检票的阿姨有些失落,问我是哪个村庄的。我告诉她村庄的名字,她愣了一下说,得一个多小时的路要走。我孤独地走出检票口,她在门口看着我,似在对我担心。走到半路的时候下雪了,纷纷扬扬,道路上,田野间,白茫茫一片,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越来越大的雪让我迷茫。我回到家已是午夜,整个村庄都睡着了,我推开家门,想起检票口阿姨的目光,扶着门看我的身影。
我不止一次再见过她,只是白天的时候人多,我在她面前一闪就过去了。一个晚上,又是我一个人,那是夏天,下着雨,雨有越来越大的阵势。这次她认出了我,问我,孩子,你怎么又是这时候下车?我低着头,告诉阿姨,我妈住院,白天输液,离不开人,晚上,等妈睡了,我回家拿一些东西,还有医院催缴的钱。她严肃起来,你家里人呢?我说,他们要干活,要挣钱给妈看病。天上有雷电在闪,她说,你等等,我给你找个雨衣。几分钟后,她跑回来,手里是一件油绿色的雨衣,装在雨衣兜里的还有一个软软的馒头。我说,我回来时还您。她摇摇头,说,不用,我们发的,我还有,送给你了。那个雨衣我真的没还。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阿姨,据说她调到了另一个车站。
母亲出院也是从这儿下车的。我搀着母亲,在秋天的路上走,两边是正在长高的玉米、大豆、高粱、小片的芝麻、荒地上的豆角,路边的野蒿、车前草、狼尾巴花等。没有真正痊愈的母亲走走歇歇,走到一个村庄时,实在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无奈地喘气。我跑着回家找到正在地里干活的父亲,用架子车将母亲拉回了家。我现在还记得,母亲走下火车时,扭回头,看着车站和飞驰的列车,说了一句,我怕是再也坐不了火车了。
那是一句母亲说给自己的谶语。第二年的二月,母亲离开人世,果然没有再坐一次火车。
送走了母亲,我坐火车出去打工。听着哐哐啷啷的火车,站在车厢的接口处,看着掠过的田野、河流,我在心里不服气,我就这样离开家去异乡打工吗?就是在这几个小时的火车上,我突然感觉有许多话想说,憋在心里的很多东西想倾吐出来;我想写这个站台,那个雪天,那个雨天,检票口,阿姨的目光,她送我的雨衣和那个馒头……家乡越来越远,我在火车上掉泪。我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从此我开始了用文字倾吐,我写作的种子就是在离开家乡的火车上萌芽的。
一转眼,近二十年我没有再来过这个车站了。
我在已经不是站台的站台上走着,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徘徊着,有些不舍,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一列火车呼啸着经过,车窗里很多面孔,他们当中,有和我一样回想当年站台的人吧?后来,我恋恋不舍地离开我少年的车站,而再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也许,某一天,我会拿着我的书,坐在当年的站台上,念上一段,让我少年的车站知道,当年从火车上开始萌发写作念头的少年,如今真的成了一个作家。告诉它,我就是当年那个雨夜里孤独行走的孩子,还一直记着,检票的阿姨曾经送给我的那一件雨衣。
树阴下的琴声
那是很多乡下人、有过乡下生活的人都见过的情形:一个手拄着竹竿、背着箱子的盲人,坐在树阴下,拉着他的胡琴。他不知道面前有多少人,一切全凭他的知觉,身旁有树叶、有阳光、有月色、甚至有跟着主人来听书的狗或者有被主人牵在手里的驴。不需要搭台,不需要灯光,他们是最不奢侈的艺人,他们的心里有灯,多复杂的简谱都在心里记着。我相信盲人的世界很净,他们感受的都是纯粹的东西,路上有男人或女人走过,全凭他们的知觉,一头驴或者一头猪走过,全凭他们的知觉,一片树叶十片树叶一千片树叶的飘落,全凭他们的知觉,一个季节走过的程度全凭他们的知觉。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就是感知,尤其在他们孤独地拉琴时更加沉浸,那是他们生活和生存的状态,世界或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最早撬开我艺术思维、艺术想象的就是这些乡间的音乐,是我少年时代艺术的启蒙。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常来村庄的盲人他的琴声里,其实就有《二泉映月》,就有《赛马》,就有《梁祝》,就有《良宵》……他在他的世界里游走或者流浪,是一个世界的主宰。我记得他在树阴下、月光下的孤独,他用琴声召唤人过去,用琴声换一碗饭吃,找一个住的地方……有一年,刚下过一场大雨,村外淌满了水,我在村口看见了他,手里的棍子敲在一片泥泞里,前边是一个水坑,他在水坑前显得无助,竹竿敲出的水溅上了他的额头,那把胡琴就绑在他背着的箱子上。幸好有人过来,把他带了过去。那个潮湿的黄昏,我又听到了他的琴声。
数玉米的老人
至今我还记得他戴着草帽的样子,脖子里时常挂一条白色的毛巾。那是一个干净的老头,从街上走过,悠闲地迈着步子,说话不紧不慢,面带着笑容,即使去地里也穿戴得整齐。就是这个老人,在每年玉米长到一人多高时,开始去他家的地里数玉米的棵数,他从地里回来,走过村街,告诉我们他又数了一遍,一共是多少棵,平均每亩地是多少棵。他一边走,一边说,玉米的棵数用小刀刻在了地头的某棵树上。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和他打着招呼,老阎,又去数你家的玉米了?他笑笑,点头。或说,没有,今天去地里拔草,在地里发现了几棵野瓜,玉米已经数好了,要再数,在有过一场雨、一场风后。
一场雨、一场风后,他果然又去查了,查过了,又在地头的某棵树上,刻下了玉米的棵数。走过大街时,他有些颓丧,说,一场风、一场雨都要折损一些玉米,这一次被刮倒、淋倒了多少棵。言语中带着惋惜,脸上有些不悦。大家便都附合着,我们的玉米也被风吹倒被雨淋倒了不少啊。
一块地里那么多的玉米,怎么数得过来、数得清楚,每查一次他是怎样标下记号的,那么多玉米,数一次是要几天的、要一遍一遍地趟在玉米地里。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题我们有时都会迷糊,他是怎么数清一大块玉米地的。我们村里真正数过地里玉米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而他走后,这样认真的人,村里是没有了。我们只是听过玉米拔节的声音,嘎吱嘎吱,像要把地里扯出很多很多的口子。这个数玉米的老人,他刻在树上的刀痕,谁也没有去验证过,也许只是一个说法。想起在雨天,他从地里回来,那副惋惜的神情,又觉得他数玉米的事情不容置疑。
数玉米的老人已走好多年了。
河流的废墟
我看到的是一条河的废墟。每一次站在河流的废墟上,我都在想象着河流的疼痛,想起汪峰的那首《河流》: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在寻找,找那条流淌在心中的河流,我知道也许它不在任何地方,或是就在我心底最疼痛的故乡……
每次回到村庄,还是禁不住来这里看看,尽管面对的是一条被废的河,我还是愿意在废墟的河流上、在河岸上走走。一棵很老的树伫立在一块石岗上,像一个老人在伫望青年或少年时代的河流。也许,河岸边还存在着为数不多的这些老树,还能找出河流当年的时光。
有一天,我逆着河流,往上游走,一直走,我想看看这条河上游的情况,寻访河流的迹踪,绿色的小挎包里装着我搜集的河流的记载:它的溯源,发源地,沿河的村庄和村庄史。这条河叫沧河。几年前,当我萌生对县城文化的考察和资料整理时,当时还在县里任职的一个主管文化的朋友说,写这个地方,一定要了解沧河。我开始搜集资料,可很可怜,当我启程时,一个小小的挎包就装完了,在我扛过麻袋的肩上,没有什么分量。我错了,当我在河岸上行走,挎包的重量越来越彰显出来,似乎每走一步、每走一公里,它的分量都在增加。后来,我不再肩在膀头上,我将它挎在了我的背上。
我看到的是一条河流的沧桑。我记住了走过的村庄:清水河,阎屯,前稻香,小双,郜村,大双,刘全庄,上庄,枣村,马胡同,塔岗……我记住了跨过的公路,跨过的桥。回想走过的行程,目光所及的情景,整条河流都在被废,原来的河床,河滩、河岸上都种成了庄稼,拖拉机、小奔马直接开进了河里,甚至挖掘机、推动机、在河流上不停地切入、切入……
为什么一条河成了废河?它疼痛吗?或许,它和开荒者一样失去了对身份的认可,陷在麻木迷惘之中,或许,它已经在疯狂的开挖中悄然地逃逸。我听见一只大鸟的干叫,看见河滩上的油菜花,黄黄的,没有水灵之气,花丛间也看不到飞动的野蜂,河滩上的细土那么干燥,参差着一片片寸高的麦苗。
……
又一个傍晚,我走向一座桥,一条河流上的残桥。
工地上还住着一个人,还在看护着修桥的机械。在桥下占了一大片的空间。其实是一座基本修好的桥,当年给他们工程的部门一直没有拨付应该拨付的工程款,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用一个大罐车拦住了桥面,不让车辆行走,而这样的矛盾一直置而未决。建桥的工具一直在那儿搁置,看场的人在这里已经守了三年,和看场人一起的是一只黄狗。我想起另一个村的一座桥,为了争夺建桥的工程,竞争的双方打了一次群架,各自纠集了好多人,惊动了110,才算消停。和河流有关的这些让我迷惘。
庆幸的是,桥下的水还在流,尽管有气无力,毕竟还是一条河流。还有,我走过的那条沧河,它真正断流了吗?不,真正的河是不会断流的,它不过是换了一种流淌的方式,有一天,它或许还会恢复成昔日的河流,也许这种恢复是在一场巨大的毁灭之后。
贱卖的牛
有一段时间,田老营总在念叨着他的牛,悼念着他的牛,絮叨着、咀咒着牛贩子贱卖了他家的那头老牛。
我见过他家的那头老牛,吃饱的肚子一个人的双臂是拥不住的,不知道姚明易建联的长臂是不是可以。被牛贩子贱卖是因为这头牛吃错了什么东西,肚一直胀着,兽医来治了几回,回天无力。牛贩子来了,说一头死了的牛就不值多少钱了。牛贩子只给他5000块,用一辆机动车将牛拉走了。田老营说,牛活着时也是这个牛贩子和屠宰场的人来过,出过将近2万。田老营养了5头牛,是我们那个村庄里惟一的养牛户,如果按牛贩子曾经给过他的价格,田老营家的5头牛可以在村里盖一座不孬的房子。
牛吃草不挑剔,属于粗养的牲畜。牛喝水多,牛是靠喝潲水、喝掺了饲料的水撑大的。田老营每天都挑着一副担子,去各家各户家里搜集潲水,将潲水攒到牛屋的大水缸里,胡同里有他挑潲水时留下的一行行水痕,风吹干了,又留下新的痕迹。村子里如果谁家有了红白喜事,田老营帮着人家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及时地将潲水一担担挑到他家的大缸里。草茂水丰的季节,他赶着牛往村外的河滩里去,让牛啃一天的青草。作为村里的养牛户,养牛是他的生活、他的收入。只是那头贱卖的牛让田老营抑郁了一段日子,他常在街上念叨,回忆那头牛离开世界时眼角的泪水。牛走那天,他坐在门口哭了好久。
除了牛,田老营家还养着一头驴。驴是他的工具,他出村、赶集、买饲料、割草、串亲戚都是赶着驴车。怎么说呢,即使要拉着一头牛去庙会上放放价格,也是将牛拴在驴车的后头,价格到了合适的程度,会狠狠心将一头牛卖掉。很多次,他只是去放放价格的,一个养牛户,他得知道牛市的行情。村里人对他和驴的印象是二十年前的一件事:那年的清明节,他为父母上过坟,看着路上纷纷走向坟地、从坟地里出来的亲人,忽然想念远在山西的姐姐。他连夜准备了上路的东西,赶着驴车去山西的姐姐家。他在路上走了9天,餐风饮露,走到那个城市的路口时,姐姐拿着一件衣裳,在路边等,看见他,眼泪扑扑嗒嗒地落下来,把衣裳给弟弟披上,在城外找了一个寄放驴的地方。田老营一直独身,这是姐姐一直的牵挂。
那一年的秋后,姐姐从山西给他抱养了一个女孩。女孩从此成为他的女儿、他的亲人。女孩已经大了,去年从打工的地方带回来一个男孩,田老营对男孩还算满意,给他们完了婚,收为上门女婿。再有一年两年,田老营就要做姥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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