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古典文学网-诗词帮,祝您阅读愉快!
您所在的位置:首页 > 古文观止 > 古文赏析

张宝中《河滩上的舞者》

作者:laoshi来源:古典文学网-诗词帮发表于:2022-10-20 23:08:51阅读:793

这天早晨和以往的无数个早晨一样,孙大勇是在老婆的唠叨声中睁开眼睛的。老婆走到他卧室门口,拿腔捏调地咳嗽了一声,看他仍闭着眼睛像木條一样直直地躺着,就开始唠叨:“你就是一头猪,只知道吃和睡。工作都找了一个月了还没着落,居然还睡得这么香。家里只有三万多块钱了,孩子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一点都不知道发愁。你的体重应该比正常人轻一些,因为你没心没肺。”

老婆唠叨着走开了,去拉窗帘、开窗户,然后去卫生间洗漱。这当儿,孙大勇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面对着白色的墙壁,咧着嘴得意地笑。老婆洗漱完毕,去厨房做早饭,同时又开始了唠叨:“咱们可是说好了,一个月以内必须找到工作,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三十天了。今天你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就死外面别回来了。”

孙大勇的老婆以前不爱唠叨,是从最近三四年开始爱唠叨的。对她来说,唠叨就像呼吸一样,是一种生理需求。看见衣服扔在沙发上,看见茶杯没盖盖,看见饮水机反复加热……都禁不住唠叨。想起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也唠叨。这些旧事包括:和孙大勇谈恋爱的时候,孙大勇经常给她做鱼吃,结婚后一次都没做过;孩子小的时候,上幼儿园都是她接送,孙大勇从来没管过;十年前孙大勇有过一个相好,当时周围人都知道了,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过生日,孙大勇从来没给她买过一件礼物;结婚十八年,孙大勇从没陪她逛过街……

为了躲避老婆的唠叨,三年前孙大勇开始和老婆分屋睡。他家的房子是两室两厅,老婆睡卧室,女儿睡书房,他睡饭厅。饭厅和厨房连着,中间有一扇推拉门把两个空间隔开,就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吃饭只能在客厅。这间本来是饭厅的卧室只有八平方米,放一张单人床,放一张电脑台,再放一个衣橱,就满满当当的了。

每天晚上,孙大勇都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屋里,在网上看新闻、听音乐、斗地主。老婆在客厅里,蜷缩在沙发里看电视;她喜欢看相亲节目、娱乐节目和电视剧。电视里插播广告的时候她会大声问:“你在干吗?”孙大勇大声说:“没干吗。”老婆又问:“没干吗,那你在干吗?”孙大勇大声说:“没干吗,就是没干吗。”有时候,孙大勇在网上看到了骇人的新闻,比如飞机失联、客轮沉没等,就会呼地从电脑台前站起来,抬腿往客厅走,想和老婆说说。可是,当他开了门探出脑袋,看见老婆正张着嘴对着电视机哈哈大笑时,又把脑袋缩了回来,轻轻地关上门。他坐下来,使劲伸着脖子盯着电脑显示器,不住地惊叹,自言自语地发一通感慨。

老婆做早饭的时候,孙大勇麻利地起了床。今天他穿了黑色的西裤、白色的短袖衬衫、锃亮的黑皮鞋,看上去很精神。老婆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透过推拉门的玻璃瞄了他一眼,说,四十好几的人了,孩子都上高中了,还打扮得跟相亲似的,真是脑袋瓜子进水了。孙大勇进了卫生间,把门插上,还开了灯。蹲完马桶,洗漱完毕,他在这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嘴里哼着优美的曲子,肩放平,膝放松,大腿和臀部夹紧上提,抬头,挺胸,收腹,立腰,转胯,旋转,留头……他跳起了拉丁舞。

孙大勇迷上拉丁舞有半个多月了。

一个月前,也就是五月中旬,孙大勇失去了工作。这是他第二次失去工作。第一次是九年前,他所在的服装厂倒闭了。他们厂没有自主品牌,主要业务是承揽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一些服装企业的来料加工,赚取加工费。他的岗位是仓库搬运员,工作不太累,收入还凑合。他曾打算这辈子就当搬运员了,一直当到退休。没想到,在他当了十四年搬运员之后,那些客户终止了合作,服装厂倒闭了。孙大勇的老婆也在厂里,是缝纫工,和他同时下了岗。之后,老婆一直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每天早晨九点准时出门,风雨无阻。孙大勇则在一家高档写字楼干物业,具体工作是管道维修。他每天穿着咖啡色的工装,工具包里背着扳子、钳子等工具,在各个楼层穿梭。他那身工装很像电影里旧上海英租界巡捕的制服,裤腿还有些短,看上去很滑稽。“巡捕”一当就是九年。一个月前,那家高档写字楼更换了物业,他就第二次失去了工作。

从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开始,除了周末,孙大勇每天都骑着电瓶车,带着晚报的招聘专版出去应聘。却总是无功而返。他没文凭没技术,年龄又大,那些用人单位让他等通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想继续在物业公司干管道维修,可是跑了几家物业公司,都不需要人。他原以为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找个工作是小菜一碟,没想到那么难。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心里也越来越惶恐不安。他仿佛跌进了深不可测的谷底,使出吃奶的劲儿也爬不上来;又仿佛在漆黑的地道里爬行,一丝光亮都看不到,不知道该往哪儿爬、能不能爬出去。

孙大勇真想去建筑工地上搬砖,真想骑电瓶车跑快递、送外卖,真想去农贸市场租个摊位卖菜,真想每天早起炸油条、摊煎饼馃子,真想在小区看大门。甚至真想收废品。他们小区院子角落里有几间物业的平房,有个从农村来的收废品的老头儿租住在那里,晚上听收音机打发时间,一天三顿吃面条,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汗臭味。他很羡慕那个老头儿,真想向老头儿请教请教这一行的规矩,然后自己也买一辆三轮车、一杆秤,去别的小区收废品。只要有事干有钱赚,不怕出大力流大汗,干什么都情愿。可是,这些营生他是不能干的,因为会给老婆和女儿丢人。

半个月过去了,孙大勇找工作没着落,老婆就让他去连襟的物流公司或小舅子的饭店上班。连襟和小舅子都表示愿意接纳他,并安排他从事“管理工作”。比起搬砖、收废品等,不知舒服多少倍。可孙大勇心里已打定主意,哪怕让他干副总,他都不干,因为那毕竟是“寄人篱下”。连襟和小舅子都是能人,喜欢穿西服打领带,头发梳得像狗舔的一样,看上去牛哄哄的。连襟比他小四岁,和他说话的时候一口一个“大勇哥”,脸笑得跟菊花似的。但他知道,如果他成了连襟的下属,连襟那张脸就不总那么好看了。小舅子的饭店他更不能去,因为十年前的那次外遇,他被小舅子揍掉了一颗后槽牙,至今看见小舅子还想咬,哪能再去端他的饭碗?做人,总要有一点骨气的。他咬着后槽牙向老婆承诺:一个月内一定找到工作。他继续带着晚报的招聘专版,一家一家地去报名、面试。

这段时间,孙大勇每天晚饭后都出去走走。一天晚上,在一家休闲广场,他被吸引住了。在广场一角,有人用绳子圈了一个边长大约七八米的正方形,花花绿绿的绳子固定在四辆电瓶车上。正方形里面有二十多个人,五六个男的,其余都是女的,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男人正在教拉丁舞。老男人高高的瘦瘦的黑黑的,大长脸,抬头纹很密,眼皮有些耷拉,因而眼睛成了三角眼。打扮得却像个文艺青年:长头发扎成马尾辫,穿着印有杰克逊头像的黑色短袖T恤、满是口袋的黑色休闲长裤、马靴一样的黑色休闲皮鞋。他腰里挂着个扬声器,麦克风在嘴边,不断地向大家发出各种指令:方形步、影子位、古巴摇摆……老男人还不时放着音乐跳给大家看,那么个老男人舞居然跳得很火辣很魅惑。

看着那个老男人跳拉丁舞,孙大勇忽然头皮发麻,脊梁沟子发紧,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我也要跳拉丁舞。他站在那个四方形外面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散场的时候,他问老男人学费是多少,老男人说二百块钱包教包会。他急忙从裤兜里掏出钱来,把两张百元钞票塞进老男人手里。老男人说明天他就能来跟着学了。

孙大勇白天在外面找工作,晚上在广场上学拉丁舞。找工作还是没眉目,學拉丁舞却渐入佳境。老男人鼓吹说,拉丁舞是催生爱情的魔法舞蹈,是穿着衣服的性挑逗;还是一项绝好的健身运动,能充分释放情绪、减轻精神压力,同时对腰、腹、臀部曲线塑造作用明显。孙大勇从没想过要挑逗什么人,也没打算塑形,但却明显感觉到心态的变化:一跳起拉丁舞,他就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不是下岗工人孙大勇了,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上过大学,是大公司的白领,月薪上万,像绅士一样优雅;老婆是知识女性,漂亮、温柔、贤惠、端庄、大方;孩子很优秀,将来上清华、北大没问题,读了硕士读博士。孙大勇还有一个神奇的感觉:一跳起拉丁舞,身体就像长出了翅膀,简直能飞起来。

吃饭的时候,老婆向孙大勇下了最后通牒。虽然是口头形式,但语气之严肃比打印在纸上的通知都正式。内容如下:第一,按照承诺,今天是找工作的最后一天,必须找到;第二,如果今天没找到工作,要么死外面别回来,要么从明天开始去妹夫的物流公司或弟弟的饭店上班。

孙大勇吃完饭出门的时候,老婆围着围裙、掐着腰站在门口,又把最后通牒重复了一遍。他打量了老婆一眼,发现老婆的眉毛描得一边高一边低、一边粗一边细,看上去很有喜剧效果。他盯着老婆的眉毛,皱了一下眉头,咂巴了一下嘴,挎上那只黑色帆布挎包开门下楼去了。

按照约定,孙大勇今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分别到一家保洁公司和一家高级会所面试。

从他家到那家保洁公司,骑电瓶车顶多需要二十分钟。也就是说,他九点半出门都不晚。但他不到八点就出了门。他不知道时间怎么打发,就骑着电瓶车在大街上慢慢转悠。

路过这座城市最著名、在全国也很著名的那家百年学府门口时,孙大勇看见一个大学生模样很像自己的女儿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身材高挑,长发披肩,上身穿一件浅黄色的短袖T恤,下身穿一件紧绷绷的牛仔裤,脚蹬白色休闲鞋,走起路来步子很轻盈,脚底下像装了弹簧。女孩子怀里抱着一摞书,袅袅婷婷地走进了学校大门。孙大勇骑着电瓶车跟过去了。女孩子向“物理楼”走去。因时间还早,孙大勇在校园里转悠起来。校园很漂亮,也很安静。办公楼、教学楼、图书馆、学术中心都很气派。树林、操场也很大,在拥挤的城市里显得很奢侈。每栋宿舍楼的墙根下都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暖瓶。宿舍窗户外面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校园的路上,男孩子一个个朝气蓬勃,女孩子一个个青春逼人。

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孙大勇在一片树林里的木椅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他慢慢地吐着烟圈,想起了自己高考的事情。他上中学的时候学习很好,考大学可以说是手拿把攥。可是高考前两天,他夜里吹电扇着凉了,得了重感冒。吃了药进考场,结果在考场上睡过去了。他从小就想上这所大学,高考时填报的第一志愿也是这所大学,可那场重感冒却让他成了搬运员和“巡捕”。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希望女儿有出息。如果女儿能考上这所大学,将来再读硕士、博士,他做梦都会笑醒。可惜的是,女儿不太争气。

孙大勇的女儿在郊外一所封闭式民办高中上高二,两个星期回家一次。那所学校教学质量较高,几乎每年都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当然,学费也不含糊。当初孙大勇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才把女儿送过去的。可是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不理想。她谈恋爱。老师都把孙大勇叫过去好几次了。他想劝劝女儿,可这孩子伶牙俐齿,咄咄逼人,说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他总是被她气得干瞪眼。这孩子很讲究穿,衣服和鞋非名牌不买。有时候说说笑笑,有时候阴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她什么似的。喜欢唱稀奇古怪的听不清一句歌词的歌。如果一起看电视,遥控板一个晚上都会在她手里。脾气像她妈,动不动就扯着嗓子叫嚷。半个月不见她就想得慌,可是她一回家又觉得很闹心……

孙大勇忽然很想跳拉丁舞。可是,总有三五成群的学生从附近的小路上经过,他又不好意思跳。又坐了一会儿,他骑上电瓶车出了校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路过一家大商场时,孙大勇遇见一个老熟人,他的老相好小宋。

这家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比肩接踵,熙熙攘攘。大都是中老年人。从里面出来的人要么提着大包小包,要么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有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正弯着腰、撅着屁股,把购物车里的商品一件件地掏出来,装进大大小小的方便袋里,那些方便袋在地上摆了一大片。她不时直起腰来拍拍手,东张西望;大概因为东西太多,她看起来有些无助。就在她直起腰来东张西望的时候,孙大勇注意到了她,一眼就认出她是小宋。他们九年没见了,小宋看上去老多了,腰身也有些笨了。

孙大勇在距离小宋五六米远的路边停下来,一只脚支地,悄悄地打量着她,心里犹豫着跟不跟她打招呼。犹豫了一会儿,他想起老婆的最后通牒,意识到保洁公司的面试千万不能耽搁,于是决定不打招呼了。可是,他正要走,小宋却抬头看见了他,冲他摆了摆手,大声说:“哎,孙大勇,你是孙大勇吗?孙大勇你愣着干吗?快过来呀,帮我一把!”

孙大勇只好推着电瓶车走到小宋跟前。小宋问他去干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干什么。小宋问他今天不上班吗,他说今天休班。小宋知道他在那家高档写字楼干物业。他本来不爱撒谎,可这次丢掉工作的事却不愿说。小宋说:“那好,帮我把东西送回家吧。”说着,她把地上那些方便袋往孙大勇的车后座上绑。方便袋里有花生油、酱油、洗发液、卫生纸、火腿等。她自顾自地说,现在物价太高了,这些东西看上去不起眼,就四百多块呢,幸亏今天商场搞活动优惠,省了一百多。还说,她不在老地方住了,搬家了。去年她家的老房子拆了,给了二百多万的补偿,就在这附近一个小区买了套新房子。还说,孩子他爸出差去外地了,一个多月了还没回来;儿子去年考上大学了,在北京。在孙大勇印象中,以前小宋没有这么多话……

孙大勇小心地推着电瓶车,小宋在后面扶着,一起去小宋家。孙大勇心里想着面试的事,头上脸上开始出汗。小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老同事的情况,谁谁谁去外地照看孙子了,谁谁谁跟孩子出国了,谁谁谁去世了等。自从九年前孙大勇从厂里下了岗,他和那些老同事都没联系过,经常想念他们。但这个时候,那些老同事的情况他一点都不关心,小宋的话他也一句都没记住。

小宋的家到了。很大一个小區,一片崭新的高楼,绿化也很好。小宋的家在一栋二十二层楼的第十三层。孙大勇帮小宋把那些东西提进家。小宋请孙大勇在客厅沙发里坐下来,她忙着沏茶、找香烟,然后去了卧室。孙大勇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差几分钟就十点了。从小宋家到保洁公司最少需要二十分钟,面试已经晚了。但他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于是掏出手机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非常抱歉,因家里有急事走不开,现在不能去面试,可不可以再约个时间。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妇女,声音懒洋洋的,阴阳怪气地说,哦,家里有急事,那就先忙家里的事吧。孙大勇还想再说点什么,对方已挂了电话。

小宋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宽松的家居服,从卧室里出来,紧挨着孙大勇坐下来。她看孙大勇一脸汗,问用不用开空调。孙大勇急忙说不用。说着,他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脸上和脖子里的汗。小宋从茶几下面捧出两个直径大约一尺的花花绿绿的铁皮盒子,打开,一个是葵花子,一个是西瓜子,两个盒子都满满的。她抓了一把葵花子和一把西瓜子,放在孙大勇面前的茶几上,招呼他吃。她自己则抓了一小把西瓜子,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又“噗”地吐出皮来。

孙大勇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十点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笨拙地嗑着瓜子,侧脸偷偷地打量小宋,发现她以前的鹅蛋脸现在变成了圆脸;笑眯眯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很密,神情居然像个慈祥的老太太;长发也变成了短发,烫得蓬蓬松松的,一根根的白发在黑发中很刺眼;腹部很丰满,“救生圈”轮廓分明。

小宋嗑着瓜子说,她如今在一家艺术类的私立学校当宿舍管理员,和另外几个老娘们儿轮班,隔一天上一天班。那些孩子的家长都很巴结她们,来看孩子的时候都给她们带东西,其中瓜子最多,一天到晚嘴不闲着都吃不完,几个人就分了带回家去。学校里有个小游泳池,她每次去上班都抽空游一个小时。她本来对游泳不感兴趣,但本校职工游泳是免费的,不游白不游,她和几个老娘们儿就都学会了。小宋问孙大勇会不会游泳,孙大勇说不会,他是个旱鸭子,如果跳进深一些的水里,肯定会淹死。小宋有些惊讶地问,你真的不会游泳?孙大勇说,我不会游泳很奇怪吗?小宋笑了笑说,游泳很好学的,没想到你不会。

说到在水里淹死,小宋忽然想起了他们的一个老同事,电工小罗,半年前猝死了,才四十六岁。小罗下岗后开出租,开的是夜班,有一天早晨交班后回到家里,忽然很想穿刚买的新衣服。他把新衣服找出来换上后,坐在沙发里翻报纸,翻着翻着,脑袋忽然往沙发靠背上一耷拉,眼睛一闭,没气了。小宋感慨地说,她越上岁数越怕死,年轻的时候觉得属于自己的日子多着呢,没想到一眨眼就老了。半夜醒来的时候,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死,觉得特别可怕。孙大勇点了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口,咕哝了一句,死有什么可怕的,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吗,活就活,死就死,无所谓。小宋咬着一粒西瓜子,研究着孙大勇的脸,说,大勇,你今天好像有点怪怪的。

孙大勇说忽然很想跳拉丁舞。小宋哈哈大笑,惊讶地问,大勇你会跳拉丁舞?真的假的呀?孙大勇就说起了学拉丁舞的事。他正说着,小宋打了一个面积大约二十平方厘米的哈欠,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忽然大声说,哎呀你看看,快十一点了,光顾着说话,忘了做饭了。说着,她从沙发里站起来,拍了拍手,去了厨房。孙大勇又给那家保洁公司打电话,电话没人接。他叹了一口气,打开电视看体育节目。

小宋在厨房里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做了六个菜,有鱼有肉,还算丰盛;还开了一瓶红酒。孙大勇记得小宋是不喝酒的。小宋说,经常有孩子的家长请她和同事吃饭,她都学会喝酒了,红酒能喝半瓶。孙大勇今天本来不想喝酒,看小宋兴致这么高,不好意思不喝;但下午还要去那家会所面试,又不敢多喝。一瓶酒,小宋喝了大半瓶。渐渐地,她脸色开始变红,眼睛也有些迷离了,不时冲孙大勇嘿嘿地笑,没头没脑地嘟哝一句:“你这个坏蛋,还和那时候一样帅,越老越有味道了。”

吃完饭,孙大勇帮小宋收拾了碗筷,之后和她一起坐在沙发里喝茶。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一点十三分。那家会所面试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从小宋家到会所,骑电瓶车大约需要十分钟,时间还充裕。他打算在小宋面前跳一曲拉丁舞,马上就走。他手机里存着好几首经典的拉丁舞曲,他想跳美国百老汇著名歌手马克·安东尼的那首《I Need To Know》。

可是,他打开手机找《I Need To Know》曲子的时候,小宋起身去了卧室,又从卧室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她穿着一件嫩黄色的睡裙,身上散发着沐浴露和洗发露的香气,脸更红了,眼睛也更迷离。她倚着卧室的门框,嘿嘿地笑,说:“你这个坏蛋。”又嗔怪地柔声说,“愣着干吗,快去洗洗呀。”说着,她进了卧室,半掩上卧室的门。

孙大勇嗓子有些发干,他咕咚咕咚咽了几口唾沫,之后点了一支烟。大概因为吸得太急,眼泪呛出来了,哗哗地流。他把吸了半截的烟摁灭在烟缸里,悄悄站起来,挎上那只黑色帆布挎包,蹑手蹑脚地向房门走去,脚步轻得像一只猫。他轻轻地拧开防盗铁门,想轻轻地带上,可是这门不用力带不上,他只好抓着把手使劲拉。“咣当”一声,门关上了。这一声“咣当”也太响了,他浑身的寒毛都乍起来了。他愣了愣神,“哧溜”钻进了安全出口的楼梯,蹬蹬蹬地往下跑。

从小宋家溜出来以后,孙大勇骑上电瓶车,一溜烟地向西又向北,再向西再向北,最后居然来到了城市北郊的黄河岸边。他总觉得小宋在后面追他,好像她是一匹狼,追上来会把他咬死,他只能没命地逃窜。上了黄河大堤,他回头望了望,只见远处一幢幢高楼大厦变成了一片森林,黄河大堤下面的公路上空无一人。小宋并没有追上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擦了一把汗,准备去那家会所面试。可是,掏出手机一看时间,他脑袋上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愣住了:两点十四分了。没错,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14∶14”。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时间又变成了“14∶15”。

刚才那一阵狂奔,孙大勇怎么也没想到居然用了五十多分钟。在他的感觉里,时间很短很短,顶多只有十几分钟。可是仔细一算,从小宋家到黄河岸边,距离大约三十公里,还要等七八个红绿灯,骑电瓶车用五十多分钟已经够快的了……

那家会所的面试又错过了。

孙大勇来到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啪啪”地扇了几十个耳光,直到满嘴是血。之后又握紧拳头,在柳树上狠狠地砸了几十拳,直到手背上也鲜血淋漓。他的脸火火辣辣地疼,手背一阵阵刺疼,心里倒舒服了一些。

那么现在去哪儿呢?孙大勇不知道。但他知道,家是不能回的。他脑子里很乱,想在这个地方静一静,于是在歪脖子柳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今天偶遇小宋的那些场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同时,沉睡在他记忆深处的那些漫漶的旧事,也像按在水里的葫芦一样,直往上顶。

孙大勇在服装厂仓库当搬运员的时候,小宋是保管员。仓库一共四个人,两个女的,是管理员;两个男的,是搬运员。闲下来的时候,四个人就看报纸、喝茶、说笑。小宋的老公是另一家大企业的业务员,经常跑外,一出去就两三个月。十年前那个中秋节,厂里发了一些福利。小宋拿不了,老公又出差了,就请孙大勇帮她送回家。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三,孙大勇的老婆下午下班后带女儿去她妈家送月饼,吃完晚饭才回家。孙大勇骑着摩托车,把那些福利送到了小宋家。小宋得知孙大勇的老婆不在家,就留他吃饭。那天晚上小宋的儿子去了奶奶家,只有小宋一个人在家。

小宋平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这天晚上正吃着饭,忽然流泪了。她说她心里苦,没人疼。她的话一点铺垫都没有,孙大勇一下子慌了,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小宋低声抽泣,不断用餐巾纸擦眼泪和鼻涕。孙大勇抬起屁股坐到小宋身边,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想到,小宋身子一歪,一下子倒在他怀里,使劲搂住他的腰,两手使劲搓他的脊梁,鼻子里哼哼唧唧的。孙大勇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上,脑袋瓜子嗡嗡的,他愣了片刻,一把抱起小宋进了卧室。事毕,小宋像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掐他一会儿拧他,说他真棒,真疼她,并让他以后好好疼疼她。

小宋脸蛋漂亮,气质好,身材好,在人前很傲气。几位副厂长和车间主任都打她的主意,但她一概不瞅不睬。孙大勇从没对她动过歪心思,平时只是说说笑笑而已。这次事情过后,他越想越感激小宋,觉得不是他疼她,而是她疼他,她对自己有恩。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他不知道拿什么报;既然她觉得那是他疼她,他就要好好地疼疼她,累死在她怀里也愿意。于是后来,他又偷偷摸摸地疼了她四回。

自从有了这层关系,上班的时候两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了。同事们都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得透透的。于是风言风语就在厂子里传开了。孙大勇的老婆质问他有没有那回事,他从小就不会撒谎,也不愿撒谎,这次就没咬着后槽牙坚决否认。老婆又哭又闹又抓又挠,摔碎了八只碗,踩扁了三口锅,一个多月没消停。孙大勇也被小舅子揍掉了一颗后槽牙。好在不久厂子就倒闭了,同事们各奔东西,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

虽然这事儿弄得孙大勇声名狼藉,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不但不后悔,还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美好、最出彩、最值得回味的事儿。在那座高档写字楼当“巡捕”的九年里,他一天一天沉默得像哑巴,那些男女白领都把他当成无色无味的空气,从没人正眼瞧他一眼。但他们大概不会想到,这个沉默的“巡捕”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株不起眼的“野百合”也有过春天。想起和小宋的那些事兒,他的神情是恬静、柔和的,心里是甜蜜、温馨的。他这辈子活得窝窝囊囊,要是没有这么点事儿,就更黯淡无光了。只是没想到,九年没见,小宋竟然变成那样了。这些年他在心里一直把她当女神供着,今天才发现,这尊女神塑像已被“岁月”这把锤子残忍地敲碎了……

这时,孙大勇看见三辆小轿车从河堤上开过来,停在距离他十几米远的树荫下。从车上下来十几个小伙子,看上去都是二十多岁,像公司的白领。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提着几只方便袋下到了河滩上,都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围成一个圈,蹲在那里喝易拉罐啤酒。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三个小伙子下了水,在水里游泳、嬉戏、打闹,不时嗷嗷地尖叫。

孙大勇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四点三十八分。天不早了,他该回家了。可是……可是他能回家吗?他站起来,手里握着手机,围着歪脖子柳树转起圈来,按顺时针转了二十多圈,又按逆时针转了二十多圈。之后,他叹了一口气,给老婆打电话,叫老婆“亲爱的”,笑得“咯咯”的。他和老婆结婚十八年,最少十七年没叫过“亲爱的”了。老婆似嗔似怒,骂他神经病,并问他找到工作了没有。他笑嘻嘻地说,找到了。老婆问是什么工作,工资多少。他说在一家保洁公司当部门经理,一个月三千多块呢。老婆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大勇,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亲爱的。”老婆的语气变得更加温柔:“大勇,这一个月你受累了。今天是周五,咱闺女也回家,晚上咱们下饭店吧,也庆祝一下。”孙大勇的眼泪哗一下子流下来了,他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好啊,亲爱的。”老婆又悄声骂了一句“神经病”,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上班,那家公司远不远。他怕老婆听出异常,说了句“回家再说,你忙吧亲爱的”,匆匆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孙大勇“哇”的一声哭出来。从他胸腔里蹿出来的这种哭声尖锐、洪亮,很有穿透力,像狼叫一样。不过,他没哭几声就不哭了,因为他听见有人呼喊:“救命啊——救命啊——”他循着声音向河面望去,只见刚才下水的那三个小伙子在河中央,脑袋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儿又没在水里,看上去像是没劲了,在拼命挣扎。正在河滩上喝啤酒的几个小伙子急忙跳进水里,奋力向河中央游去。还有两个小伙子从河堤上抬了一架十几米长的木梯,龇牙咧嘴的,拧着身子向河滩跑去。孙大勇愣了愣,终于确认有人溺水了,于是他飞身一跃跳到了河滩上,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蹚着水跑向河中央……

孙大勇去救别人,最先被救上来的却是他。他跑向河中央,跑着跑着就一下子没影了,被卷进汹涌的漩涡里了。旁边一个矮胖的年轻人见状,急忙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漩涡中抓住了他的胳膊,努力向上托举。另两个年轻人则把那架长长的木梯伸向他。他死死地抓住木梯,被拖到了河滩上。他平躺在柔软的河滩上,眼前一片金星,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矮胖年轻人蹲在他跟前,不住地按压他的胃部,浑浊的黄河水一股一股从他嘴里喷出来。

年轻人问他需不需要去医院,他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他问水里的人都救上来了没有,年轻人说,嗨,那三个家伙是闹着玩的,大家都被骗了,刚才把他们揍了一顿,晚上还得让他们请客吃烧烤。孙大勇咧嘴笑了笑。年轻人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有些蔫坏地说,今天下午出来没带水,渴得喉咙冒烟,现在喝得饱饱的,感觉很好。年轻人“扑哧”笑了,说,大叔你真萌。他让年轻人别管他,他要躺一会儿。年轻人叮嘱他说,黄河水看起来很浅,其实下面有沙窝子,沙窝子里面有漩涡,以后游泳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他微闭上眼睛,举起手冲年轻人摆了摆。年轻人说了句“拜拜”,站起来走开了。

孙大勇躺了半个多小时,胃里渐渐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了。他睁开眼睛坐起来,向四周望了望。这时天色有些暗了,西边的天空飘满了彩霞;波澜不惊的黄河水也变成金色的了;河岸边的柳树在霞光中变成了黑绿色,仿佛油画里的静物一样。一架银色的飞机在绛红色的云层中时隐时现,向东北方向慢慢飘去。四周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河滩很空旷,一个人影都没有。孙大勇忽然泪流满面,继而嘿嘿地笑,喃喃地自言自语:“活着真好啊,还是活着好。”

他想跳拉丁舞,于是站起来,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和挎包,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播放那首《I Need To Know》。在马克·安东尼激越、热烈、令人陶醉的演唱中,他肩放平,膝放松,大腿和臀部夹紧上提,抬头,挺胸,收腹,立腰,转胯,旋转,留头……他跳得精准到位,丝丝入扣,很火辣,很激情,很魅惑。他的身体很白,又穿着白色的内裤,在金色的霞光中宛如一只高贵优雅的白天鹅。

责任编辑 王宗坤

邮箱:[email protected]

TAG标签: 古文赏析

猜你喜欢
  • 初中文言文翻译

    初中文言文翻译   一、文言文翻译的要求翻译文言文要做到信、达、雅三个字。信是指译文要准确无误,就是要使译文忠于原文,如实地、恰当地运用现代汉语把原文翻译出来。达是

  • 不由自主造句七则

    【不由自主解释】由不得自己作主。形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不由:由不得。 【不由自主辨析】和“情不自禁”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意思,但“情不自禁”偏重在“情”,多用于人的感情和心理活动方面;“不由自

  • “齐泰,溧水人。初名德。”阅读答案解析及原文翻译

    齐泰,溧水人。初名德。洪武十七年,举应天乡试第一。明年成进士。历礼、兵二部主事。雷震谨身殿,太祖祷郊庙,择历官九年无过者陪祀,德与焉,赐名泰。二十八年,以兵部郎中擢左侍郎。太

  • “胡灐,字源洁,武进人”阅读答案及原文翻译

    胡灐,字源洁,武进人。生而发白,弥月乃黑。建文二年举进士,授兵科给事中。永乐元年迁户科都给事中。 (永乐)五年遣灐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

  • 南明与明郑,1683年明郑主郑克塽率众降清,明郑亡

    弘光帝死后,鲁王朱以海于浙江绍兴监国;而唐王朱聿键在郑芝龙等人的拥立下,于福建福州称帝,即隆武帝。然而这两个南明主要势力互不承认彼此地位而互相攻打。1651年在舟山群岛沦陷后,鲁王朱以海在张名振、张煌

  •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阅读答案及原文翻译

    朱熹 张栻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父松字乔年。熹幼颖悟,甫能言,父指天 示之曰:“天也。”熹问曰:“天之上何物?”松异之。就傅,授以《孝经》,一阅,

  • 《送湖南部曲》赏析

      从诗的内容来看,作者所送的部属,是位勇猛的壮士。诗的开头两句,气势突兀高昂,如疾风破空而来,军府下达了紧急的命令,这位壮士接下军令,身穿青色制服,跨上骏马,在万众欢呼声中腾跃向前,表现出惊人的勇敢

  • “文德郭皇后,安平广宗人也”阅读答案及原文翻译

    文德郭皇后,安平广宗人也。祖世长史。后少而父永苛之曰:“此乃吾女中王也。”遂以女王为字。早失二.亲,丧乱流离,没在铜鞮侯家。太祖为魏公时,得入东宫。后有智数,时时有

  • 《天保》原文与鉴赏

    作者: 张镛 【本书体例】 "> 刘承干与南浔嘉业堂藏书楼研究

    刘承干与南浔嘉业堂藏书楼研究 兵燹能够荡灭藏书家的所有收藏,战火也能造就新的藏书家,近代大藏书家刘承干就是在辛亥革命的枪炮声中揭开其藏书业序幕的。他创建于浙江省湖州市南浔镇的嘉业堂藏书楼与宁

相关栏目:
  • 古文赏析
  • 卷二·周文
  • 卷三·周文
  • 卷四·战国文
  • 卷五·汉文
  • 卷六·汉文
  • 卷七·六朝唐文
  • 卷八·唐文
  • 卷九·唐宋文
  • 卷十·宋文
  • 卷十一·宋文
  • 卷十二·明文
  • 古诗词大全 | 唐诗大全 | 宋词精选 | 元曲大全 | 国文文化 | 李白的诗 | 杜甫的诗 | 毛泽东诗词 | 标签聚合

    Copyright © 2012-2021 古典文学网-诗词帮 版权所有 鄂ICP备2020020502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