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炎震的《世说新语笺证》
1942年,《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七卷第二、第三期上,连续刊载了近代学者程笃原先生的遗著《世说新语笺证》(按:今网络有电子书〔pdf版本〕,题《程炎震世说新语笺证(第一部分)》,编辑者为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委员会,发行者为国立武汉大学出版组,总发行者为四川乐山国立武汉大学,印刷者为文化印书馆印刷,中华民国三十一年〔1942〕十月发行。此稿与《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颇有异文而更为详尽)。后来证明,这篇五万余字的长篇考证著作,不仅是《世说新语》研究史上难得一见的力作,也是清末民初考据学的重要成果。广受学界好评的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几乎收录了程氏笺证的绝大部分内容,足以证明这篇著述的价值和重要性。
程炎震(1886—1938),字笃原,号顿迟。安徽歙县槐塘人,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贡生,入民国后客居北京,屡任要职。关于程笃原先生,可以稽考的材料甚少。根据其后人撰写的家族回忆,可知一些端倪。又,《歙县志》卷七《人物志·文苑》云:
程炎震,字笃原,恒生孙,光绪壬寅副贡。生而颖异,年十三,毕诸经,即博览载籍。于四史、《通鉴》、《九章》、八线之术,六朝三唐之文,咸博稽而深究之。中岁以后,恫念时艰,更为经世有用之学。凡海西之译编,时贤之名著,于政治哲理有发明者,靡不赅涉,观其会通。入民国,累任要职,清操自厉,不名一钱。炎震长于古文辞及诗歌,凡所著作,必殚精极思,无一凡近语。所著有《自订诗橐》二卷、文若干卷。晚好《世说新语》,为之补笺,最称精核。又校《晋书》,稽其地理,业未竟而卒。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对程炎震先生其人其文的研究很不充分,笔者所见,对于程氏的《世说新语笺证》,几乎还没有一篇像样的研究论文。这是让人感到遗憾的。今就《世说新语笺证》之体例及成就,略论其对于《世说》研究的贡献。
《世说新语笺证》篇首有《世说新语笺证略例》,其文云:
叶氏刻本《世说新语》据明人浦江周氏纷欣阁本,卷首袁褧《序》之前有刘应登一序,检惜阴轩翻周本及《四部丛刊》影印之袁本,皆无之,王世贞本则有,然不以置于袁序之前,未知叶氏何所本也。据其序云:“精划其长注,间疏其滞义。”则刘氏本对于孝标之注必有增删,而今乃与影印之明本相同,何也?
京师图书馆有清光绪间武昌崇文书局刊本,经前清国子监收藏,上有印记,又有朱笔校宋本一过,不知何人,亦别无跋识,惟末页录旧跋一通云:“康熙庚子五月,蒋子迈校本,略加是正。子迈记其后云:‘戊戌正月,得传是楼宋本校阅,淳熙十六年刊于湘中者,有江原张跋。旧为南园俞氏藏书。有耕云俞彦春识语,上黏王履约还书一帖,虽多脱误,然纸墨绝佳,未知放翁所刊原本视此何如也。并抄之使余儿知所自来。老民孟公。”凡一百十一字。此所称宋椠亦出于传是楼,则与涵芬楼所印吴春生过录沈宝砚所校之宋本相合。核其所校,亦多符同,亦有沈校未及者。兹并取之目为别。一宋本云其书眉上别有识语,今采用《文学》六十八“鬼弹”,《排调》六十一“淅米”,《轻诋》三十三“蒸食”三条写入书中,因不知名氏,题曰某氏云。
热河四库全书本今曰馆本,清湖北崇文书局刊本今曰鄂本,涵芬楼影印明嘉靖乙未袁氏嘉趣堂本今曰明本,孙毓修曰袁本有淳熙十五年戊申陆游跋,则重开放翁本也。
《铜熨斗斋随笔》卷七沈西邕曰:“黄伯思《东观馀论·跋世说新语后》曰:‘本题为《世说新书》,段成式引王敦澡豆事以证陆畅事为虚;亦云今览《世说新书》,而此本谓之《新语》不知孰更名也。涛案《太平御览》引王导、桓温、谢鲲诸条皆云’出《世说新书》,则宋初本尚作《新书》,不作《新语》。然刘义庆书,本但作《世说》,见《隋志》《艺文类聚》《北堂书钞》诸类书所引,亦但作《世说》,知《新书》《新语》皆后起之名。”
民国十一年八月二十二日程炎震识。
这段文字就其所见《世说》版本略作描述,而未详述其笺证体例及宗旨。欲了解其研究理路及成果,尚须对《笺证》做一番梳理。
程炎震笺证继承了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即重视历史考案,尤其注重校勘及考证。其笺证之初,颇有今之所谓“问题意识”。
一是考证书名。《世说》之书名到底为何,历来聚讼不已。程炎震显然认同沈涛的判断:“刘义庆书,本但作《世说》,见《隋志》《艺文类聚》《北堂书钞》诸类书所引,亦但作《世说》,知《新书》《新语》皆后起之名。”(见前引《略例》)循此路径,程氏几乎穷尽了唐宋类书中征引《世说》之情况,一般用“某书引此文作《世说》”或“称《世说》”出之,如《德行》“陈仲举言为士则”条,程氏曰:“《御览》四百七十四《礼贤》引此文作《世说》。”“客有问陈季方”条:“《御览》五百十八《子门》引此作《世说》。”“荀巨伯远看友人疾”条:“《御览》四百九《交友四》引此作《世说》,多删节。”“王朗每以识度推华歆”条:“《御览》三十三《腊》引此称《世说》。”等等,似此不下四十余例。盖程氏相信文献有征,铁案如山,追寻事实真相可以解决所有争议。
二是参校同异。主要是将不同版本,如叶德辉刻本、四库馆本、鄂本及袁氏嘉趣堂本等加以比勘,尤其注重与唐宋类书互勘,辨别异同,正本文。如《言语》88“顾长康从会稽还”条,程氏校云:“此条馆本别作一条,叶本因明袁氏嘉趣堂本,每行二十字,故致误。”同篇90“孝武将讲《孝经》”条,程氏考证云:“袁乔从桓温平蜀,寻卒。在永和中,安得至孝武宁康时乎?此必袁虎之误。上注明引袁宏,此注乃指为袁乔。数行之中,便不契勘,刘注似此,非小失也。彦升,晋书作彦叔,名字相应,则升为是。”
此外,还与《晋书》校勘。如《德行》篇“王长豫为人谨顺”条,程炎震校云:“《晋书》‘恒与曹夫人并当箱箧’作‘又恒为母曹氏襞敛箱箧中物’,‘登车后哭至台门’作‘自悦常所送处,哭至台门’,‘曹夫人作簏,封而不忍开’作‘其母长封作箧,不忍复开’。‘及行,未尝不送至车后’,‘行未’二字,明本倒,非也。”
三是训解名物。如前引《德行》篇“王长豫为人谨顺”条,程炎震笺注:“台,谓尚书省也。导时录尚书事,故云‘还台’。《通典》尚书省总谓尚书台,亦云中台。”再如《言语》篇“谢灵运好戴曲柄笠”条,程炎震释云:“古文注:曲,盖太公所作也。武王伐纣,大风折盖,太公因折盖之形而制曲盖焉。战国常以赐将帅。自汉朝乘兴用四谓为盖,有军号者赐其一也。《晋书·艺术·陈训传》云:‘周亢问训以官位。训曰:“酉年当有曲盖。”后亢果为金紫将军。’”再如《政事》篇“山公以器重朝望”条之“嬲”,程炎震广引诸书释云:“《文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曰:‘足下若嬲之不置。’善注曰:‘嬲,擿娆也,音义与娆同,奴了切。’胡氏绍焕《笺证》卷二十八曰:‘按《说文》,娆,苛也。段注谓嬲乃娆之俗。’《众经音义》三引《三仓》:‘嬲娆同,乃了切,嬲娆一字。’孙氏星衍以为:‘嬲即草书嫋字之讹。本书《洞箫赋》‘忧娆娆以婆娑’,注:‘娆娆,柔弱也。’《广韵》:‘嫋,弱也。’《集韵》:‘嫋,乃了切。’是娆又作嫋,盖娆为本字,别作嫋,草书作遂误而为嬲。”又,同篇“殷浩始作扬州”条,程氏释“襥”字云:“《玉篇》:‘襥,布木切,裳削幅也。’《广韵》一屋:‘襆,博木切。同襥。’《尔雅》月:‘裳,削幅谓之襥。’《晋书·魏舒传》:‘襥被而出。’《音义》曰:‘房玉切。’《陆纳传》:‘为吴兴太守,将应诏,临发,只有襥被而已。’”
四是辩诬指谬。因为《世说》乃纂辑旧文之小说家言,雅好新奇,故不少记载难免与史实不合。有些记载以讹传讹,弄假成真,非史眼如炬者不易发现。程炎震谙熟魏晋历史,故能旁征博引,以证其失。如《世说·德行》“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条,程炎震曰:“据《华峤谱叙》,是献帝在长安时,王朗方从陶谦于徐州,不得同行也。”又如《言语》篇“钟毓、钟会”条,程氏曰:“此似谓毓、会年并十三也。考《毓传》云:年十四为散骑侍郎,机捷谈笑,有父风。太和初,蜀相诸葛亮围祁山,明帝欲亲西征,毓上疏云云,则太和之初,年出十四矣。会为其母传,自云黄初六年生,会则十三岁,是景初元年不惟不及文帝,繇亦前卒七年矣。此语诬甚。”又如《规箴》“陈元方遭父丧”条,程氏曰:“林宗之没,乃先于太丘二十余年。范《书》、蔡《集》皆明著之,此之诬谤,可谓巨谬。”今人龚斌考证称:“据蔡邕《陈太丘碑》,太丘与中平三年(186)卒。《后汉书》六八《郭泰传》注引谢承书,谓泰以建宁二年(169)卒。则林宗之死先于太丘十七年,此条所记诚为巨谬。”(龚斌《世说新语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又《文学》42:“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程炎震笺证云:“王濛卒于永和三年,支道林以哀帝时至都,濛死久矣。高僧传亦同,并是传闻之误。下文有‘道林、许、谢共集王家’之语,盖王濛为长山令,尝至东耳。”似此,其例甚多。
对于刘注之失,程氏亦不放过。如《言语》90“孝武将讲《孝经》”条,刘注:“袁羊,乔小字也。”程氏考证云:“袁乔从桓温平蜀,寻卒。在永和中,安得至孝武宁康时乎?此必袁虎之误。上注明引袁宏,此注乃指为袁乔。数行之中,便不契勘,刘注似此,非小失也。”
不惟为《世说》及刘注指瑕,还为唐修《晋书》纠谬。《言语》69“刘真长为丹阳尹”条,程炎震考证云:“刘惔为尹,《晋书》不著何年,《德行篇》云:‘刘尹在郡,临终绵惙。’《惔传》亦云‘卒官’。《传》又记孙绰诣褚裒,言及惔流涕事。按,裒以永和五年卒,则惔不必先于裒,而简文辅政在永和二年,知惔之为尹亦在二年以后、五年以前矣。《晋书·王羲之传》叙此事于永和十一年去官之后,殊谬。”又同篇98“司马太傅斋中夜坐”条,程氏云:“《御览》卷四‘月部’引《晋书》云‘谢太傅庭中夜坐’云云,亦与今《晋书》传重异,盖以道子亦为太傅,误及为安石耳。”《方正》46“王中郎年少时”条,程氏云:“《晋书·虨传》云‘代王彪之为尚书仆射’,则在升平三、四年间,坦之年已出三十,不为少矣。《晋书·坦之传》叙此于为抚军掾之前,盖误。”又《文学》64“提婆初至”条,程氏云:“僧弥,王珉小字也。《晋书·珉传》亦取此事。然珉卒于太元十三年。至隆安之元,首尾十年矣。《高僧传》作王僧珍,盖别是一人。因珍、弥二字,草书相乱,故误仞为王珉耳。法冈,《高僧传》作法纲。”此则考兼之以校,甚精当,余嘉锡照录,盖默认其结论也。
五为补证刘注。如《言语》篇66云:“王长史与刘真长别后相见,王谓刘曰:‘卿更长进。’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刘孝标于此条末尾注引《语林》曰:“仲祖语真长曰:‘卿近大进。’刘曰‘卿仰看邪?’王问何意?刘曰:‘不尔,何由测天之高也。’”而于刘惔所谓“天之自高”,则未注出处。按,此语出自《庄子·田子方篇》:“老聃曰:‘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至高,地之至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程炎震签证云:“‘天之自高’,用《庄子·田子方篇》语,刘氏失注。”又如《雅量》29“桓公伏甲设馔”条,程炎震于“浩浩洪流”下加按语云:“嵇康《赠秀才入军诗》:‘浩浩洪流,带我邦畿。’刘氏失注。”
程炎震亦有失误。如《世说·容止》28:“王敬伦风姿似父,作侍中,加授桓公公服,从大门入。桓公望之,曰:‘大奴固自有凤毛。’”程炎震释“凤毛”曰:
《雅量篇》“王劭王荟共诣宣武”条注引《劭、荟别传》曰:“桓温称劭为凤雏。”然则有凤毛者,犹凤雏耳。
余嘉锡笺疏云:“《金楼子》梁元帝所撰。据其所言,是南朝人通称人子才似其父者为凤毛。元帝已不能知其出处矣。《劭、荟别传》言桓温称劭为凤雏,彼自用庞士元事,与此意同而语异,不必即出于一时。虽可取以互证,然不得谓凤毛即凤雏也。若云‘大奴固自有凤雏’,则不成语矣。”按,余说是。“凤毛”比喻人子孙有才似其父辈者。如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清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吕本中》:“曾元嗣赠公诗:‘吕家三相盛天朝,流泽于今有凤毛。’”
总之,程炎震的《世说新语笺证》内容丰富,考辨精审,对《世说》学多有发明,其考证成果多为后来学者所取资,其人虽一生落寞,但其名字必将与《世说》同其不朽。
(作者单位:上海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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