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笑赋》原文、译文、赏析

作者： 袁枚

【原文】：

陆大夫本无笑疾，养空而游，所见人士，与己不侔。但觉其蔽，莫测其由。付之一笑，哑哑不休。

则见夫金穴方崩，铜山又起。屡覆前车，仍循旧轨。广酌雉膏，甘焚象齿。岂知有造必化，无泉不泻。纵置筦钥于枕边，难挈分文于泉下。赠百万与何人?无一言之报谢。又见夫舍乐土，趋热官，自投苦县。自上危竿，取下千怨，博上一欢。或同谋而异获，或始笑而终叹。从高坠者辄碎，泛海泊者大难。然后鹤唳思闻，莼(chún)羹想餐，不已傎(diān)乎?又见禁忌百端，福田是慕。不学颜含，思寻管辂。王莽所信，阴阳小数。治行则黄历少日，卜葬则青山无墓。见术士而头低，望神巫而却步。百鬼集于胸中，五行遮其前路。舍王道之荡平，堕终身于云雾。又有蒲(pú)博呼卢，叶子作戏。每一登场，如厖止吠。眸子营然，神魂囚系。屏珍以忘餐，置妻孥而若弃。一息尚存，六时不废。试清夜以扪心，终不知其何味?又有丹诀大悟，蒲团小参，受箓自喜，长斋自甘。舍名教之乐地，诵梵咒之喃喃。靳半菽于戚里，挥万镒于伽蓝。广陵则妖乱有志，台城则饿死难堪。凡此千秋之惑，皆由一念之贪。至于诵习诗书，旷览宇宙，何必鈲(pì luò)苛碎，清胪(lú)似豆，披腻颜袷(jiā)，逐康成后。党枯骨以死争，抱陈编而苦斗。卒之古人不生，长夜不昼，徒相殴于昏黑，终不知谁之胜负?亦有囿于习而心昏，缚于教而自束。绳趋沟衷，龟肠蝉腹。理不经于心，见不出于独。宁显悖夫周孔，惧小违于濂洛。如聋虫之藉角作耳，如水母之以虾为目。甚至八翼冲举，一行未读，相引为曹，高冠簇簇，方且选才俊而秉钧轴焉。若诸人者，纷纷藉藉，究究居居，其气多滞，其质本愚，虽有卢扁之药，不能祛其疾；惠庄之辨，无以释其拘。

君子洞观物外，手暗揶揄，不得已而虚舟相值，愧谢不如。拈花无语，举杯相于，帷(quán)然与莞尔，不能忍于须臾。

【译文】：

陆大夫原本没有爱笑的毛病，为涵养寡欲空灵之性而出游，沿途所见人士，皆与己不同。只是感觉到他们的壅蔽不明察，却不知他们所以如此的原由。只好对他们莞尔一笑，然而笑声哑哑不能停歇。

比如见那老富翁刚刚去世，新富豪又悄悄崛起。屡次颠覆前车，仍旧依循前车的轨迹。广泛酌取野鸡油，甘心焚烧象牙。难道不知有运气就一定会得到，没有泉水就不会倾泻。纵然把钱匣钥匙放在枕边，死时也难带走分文。将百万积蓄赠给何人?不会得到一句报答感谢之语。又看到那些人舍弃安乐之地，趋炎附势于官场，自己投入受苦之域。就像自己爬上演杂耍的高竿，招来下面千种怨恨，只为博得上司一时的欢心。有的则是相同谋划却不同收获，有的则是以欢笑开始以悲叹告终。从高处坠下的就会摔碎，飘浮大海之上想停船靠岸是非常困难的。临难后再想听鹤的鸣叫，想吃家乡的莼羹，这不已是颠倒错乱了吗?又看见一些人则拘于种种忌讳，羡慕所谓积善得福之说。不去学习颜含，而去思索寻觅管辂的卜筮之术，王莽所相信的都是些阴阳方术小技。整装出行，黄历上却缺少吉祥之日，占卜选择葬地，青山上却没有建墓之地。看到术士就把头低下，望到神巫就倒退而行以示恭敬。众多鬼神汇集心中，阴阳五行之说遮掩他们前行之路。舍弃平坦宽阔的仁义之道，将终身毁灭在方术的云雾之中。又见有些人热衷于掷色子，大声呼喊，盼望着五木皆黑，有的则以纸牌博戏。每当登上赌场，就像狗停止了吠叫，眼睛惑乱，神魂拘执。屏弃珍羞美味忘了吃饭，闲置妻子儿女就像抛弃了一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昼夜不停歇。试在清凉的夜晚扪心自问，始终不知这是什么滋味?又见有些人信奉道家，觉悟所谓炼丹成仙的秘诀，有的则信奉佛家，跪在蒲团上诵经说法。接受符篆自感喜悦，长期吃素自觉甘甜。舍弃正名定分的儒家礼教，喃喃诵读佛经。对亲戚邻里连半粮半菜的粗劣饭食都很吝啬，而对寺院却不惜挥霍万镒银两。广陵故郡妖邪致乱，在台城则因饿病而死难以忍受。大凡这千年的迷惑，都是由于一时的贪心。至于诵读学习《诗》、《书》，放眼观览宇宙，又何必剖析过于细碎。清澈瞳人圆瞪如豆，戴着不覆额头的帽子，追逐在东汉大儒郑玄之后。以古人枯骨为同类，死死相争；怀抱前人著作，苦苦相斗。最终仍是古人不能复生，长夜不明，白白在昏黑中争斗，最后也不知谁胜谁负?也有的局限于学习，而心中昏惑不明，拘泥于所教而自受约束。循规蹈矩，见识狭隘。道理不经内心思索，见解不出于个人独创。宁愿明显有悖于周公、孔子，也害怕小处有违于濂溪周敦颐、洛阳二程。就像聋虫借角当作耳朵，像水母把虾作为眼睛。甚至八翼同振，直冲云天，一行字尚未读，便相攀引为同辈，高冠丛聚，正将选拔贤才俊良来执掌国政。像这些人，杂乱不堪，或争斗不止，或静坐诵经，他们的精神意气多为呆滞，本性愚痴，纵然有卢医扁鹊的良药，也不能祛除他们的疾病，惠施庄子的辨别分析，也没有办法消除他们的拘执。

君子通达明察超脱世外，手段愚拙，不善于嘲弄人，不得已相遇之时，就胸怀坦荡相对，自愧不如。无语心自会，举酒对饮，只有开口大笑与莞尔微笑，片刻也难以抑制。

【评介】：

这篇赋嘲笑讽刺了世上种种人物。

文分三段。第一段概述染患笑疾的经过。相传晋大夫陆云爱笑，后便称易笑为陆云癖。作者暗用其典，自托其名，以“陆大夫本无笑疾”开篇，概括介绍了笑疾之来：“所见之人，与己不侔”。究竟与己不侔于何处?文章便由这暗伏的悬念自然地过渡到第二段。

第二段具体叙说染患笑疾的原因。这一段分八层详细分析并讽刺嘲笑了“与己不侔”的八种人物。一笑贪婪的守财奴笑他们“广酌雉膏”的贪婪之至。连野鸡身上的那一点点油也不放过；笑他们终日把钱匣钥匙放在枕边的吝啬，笑他们死时难以带走分文的枉费心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万事空，为他人作嫁衣裳。二笑热衷功名、逢迎官场的官吏。笑他们就像演杂耍的俳优一样爬上高竿作戏，招来下面百姓的千般怨恨，只为博得上司一时的欢心；笑他们爬得越高摔得越狠；笑他们待到遭难时才后悔不迭，感慨生平，憧憬和平安逸的田园生活，为时晚矣。三笑信奉阴阳方术、迷信神鬼巫觋的信徒。笑他们自我摧残的荒唐；笑他们自我禁锢的愚昧；笑他们对术士神巫低头却步的卑下；笑他们将终生毁灭在虚无缥缈之中的可怜。四笑搏命于摴蒲纸牌的赌徒。笑他们眼睛昏惑、神魂拘执的丑态；笑他们忘了吃饭、忘了妻小的迷狂；笑他们一息尚存。不舍昼夜的执迷不悟。五笑信道炼丹、吃斋念佛的香客。笑他们“受箓自喜，长斋自甘”的自欺欺人；笑他们对戚里的齐啬，对寺院的慷慨；笑他们忽视了现实中的人际往来，迷乱于虚无的彼岸。六笑争斗于章句传注的考据家。笑他们与枯骨陈编为友的迂腐；笑他们终生相斗于难分胜负之辩的徒劳无益。七笑因循守旧、循规蹈矩的书呆子。笑他们只知学、不知思、不会融会贯通的拘泥刻板；笑他们恪守家学、人云亦云、毫无新见的狭隘浅薄。八笑欺世盗名、招摇撞骗的骗子。笑他们“一行未读”，却沆瀣一气，互相引荐为饱学之辈；笑他们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却能秉钧当轴，执掌国政；既是笑骗子，也是笑被骗的人，更是笑能使骗子行骗的人。

文章的第三段则是写笑疾难祛。写自己的通达超脱，不得已面对不可救药之人时将胸怀坦荡对待他们，只是莞尔之笑“不能忍于须臾”。

文章始以笑开篇，卒以笑收束，中述笑疾之由来，虽未直言笑，但处处皆在笑。作者之笑，贯穿始终。在这笑声中，我们不仅看到封建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也从中看到封建社会的种种弊端；从中感受到了作者的痛苦、冷寞、孤独与幽默；更从中看到作者出污泥而不染、洁身自爱的人格：他淡漠富贵，敝屣功名，潇洒超脱，通达明察，他反对方术迷信，反对宗教崇拜，反对拷蒱赌博，反对章句之争，反对因循守旧，更反对欺世盗名，不学无术。作者之笑究竟是冷笑、嘲笑，还是苦笑?我们只觉得其笑不绝于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