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二十七)
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
〔宋〕苏轼
南溪得雪真无价,走马来看及未消。独自披榛寻履迹,最先犯晓过朱桥。谁怜屋破眠无处,坐觉村饥语不嚣。惟有暮鸦知客意,惊飞千片落寒条。
关于“独自披榛寻履迹”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披榛寻履迹,包括着两个典故:晋葛洪家贫,他的居住处连墙篱也没有,每天披榛出门,排草入室。汉东郭先生(不是《中山狼》故事中的东郭先生)很穷,大雪天穿着破鞋子,鞋面还可以蔽足面,鞋底却露出了脚趾,在走过的雪中道上,可以看见他的脚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下同)
按:“披榛”即拨开野生灌木的意思,为古籍中的习用语汇。如《晋书》卷五一《皇甫谧传》载谧上武帝疏:“陛下披榛采兰,并收蒿艾。”又卷九二《赵至传》载至与嵇蕃书:“涉泽求蹊,披榛觅路。”晋陆机《汉高祖功臣颂》:“张耳之贤,有声梁魏……脱迹违难,披榛来洎。”陶渊明《归园田居》诗六首其四:“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唐骆宾王《同辛簿简仰酬思玄上人林泉》诗四首其一:“缉芰知还楚,披榛似避秦。”杜甫《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诗二首其一:“出郭眄细岑,披榛得微路。”丘丹《奉使过石门观瀑》诗:“披榛上岩岫,峭壁正东面。”宋石介《读韩文》诗:“披榛启其途,与古相追驰。”韩维《晚步颍上和曼叔》诗:“披榛登大堤,下视何嶪岌。”苏轼别首《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诗二首其二:“披榛觅路冲泥入,洗足关门听雨眠。”皆是其例。
“履迹”即人的足迹,诗里也极为常见。如唐骆宾王《冬日过故人任处士书斋》:“网积窗文乱,苔深履迹残。”崔国辅《长信草》:“故侵珠履迹,不使玉阶行。”裴迪《辋川集》二十首其二《华子冈》:“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岑参《长门怨》:“绿钱侵履迹,红粉湿啼痕。”李商隐《喜雪》:“寂寞门扉掩,依稀履迹斜。”马戴《赠别空公》:“履迹谁相见,松风扫石尘。”宋黄庶《陪丞相游石子涧》诗二首其二:“涧下禽鱼识上台,听泉履迹遍苍苔。”文同《子骏运使八咏堂》八首其三《柏轩》:“时复下抚摩,破藓交履迹。”苏轼别首《颜阖》:“使者反锡命,户庭空履迹。”又《光禄庵》二首其二:“若向庵中觅光禄,雪中履迹镜中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细细玩味东坡诗语,只是说自己清晨去南溪看雪,拨开丛生的草木,寻路前行而已——似与葛洪、东郭先生之事无关。
关于“谁怜屋破眠无处”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惧欢宴,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此正用其事。”
按:杜诗“床头”等四句是写自家“屋破眠无处”,东坡这里则是写农家“屋破眠无处”(冠以“谁怜”二字,是说无人怜悯他们);杜诗写的是“雨”,而苏诗写的是“雪”。因此,说东坡此句用老杜事,未免有些牵强。退一步说,“雨”“雪”同类,还可以通融;但贫民破屋,不蔽雨雪,在古代本是很普通的生活现象,并非老杜个人独特的经历,怎么好认定“屋破眠无处”就是用老杜故事呢?
绿筠亭
〔宋〕苏轼
爱竹能延客,求诗剩挂墙。风梢千纛乱,月影万夫长。谷鸟惊棋响,山蜂识酒香。只应陶靖节,会取北风凉。
关于“求诗剩挂墙”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新唐书·陈子昂传》:子昂上书武后:‘陛下布德泽,下诏书,必待刺史、县令谨宣而奉行之。不得其人,则委弃有司挂墙屋耳。百姓安得知之。’这里借指求诗于我,不得其人,我把这事搁起来了。”
按:宋施元之注此句:“《唐·陈子昂传》:委弃有司,挂墙屋耳。”其意不过在说明《新唐书·陈子昂传》里已有“挂墙”这个语汇,并不表示自己认为苏诗中的“挂墙”与陈子昂上书中所说的“挂墙”是同样的意思。陈迩冬先生似乎不明白这一点,反为施注所误了。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曰:“,甚辞,犹真也;尽也;颇也;多也。字亦作剩。”苏诗这里的“剩”当训“多”。“求诗剩挂墙”,是说绿筠亭主人梁处士广求名流题诗,装裱成轴,挂在墙壁间。言外有赞扬他爱好文学、崇尚风雅的意思。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五)
〔宋〕苏轼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似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关于“可得长闲似暂闲”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白居易《和裴相公傍水闲行绝句》:‘偷闲意味胜长闲。’作者在这里反用其意。”
按:这里的“可得”,当训“岂得”“安得”。“可得长闲似暂闲”,即“长闲岂得似暂闲”,是用反问的语气表示“长闲比不上暂闲”的意思。因此,它不是“反用”,而恰恰是正用白居易诗意!
作此诗时,诗人在杭州任通判。他只能忙里偷闲,也就是“暂闲”。而所谓“长闲”,则是指隐居在野而言的。此诗的要旨是说杭州湖光山色,风景秀丽,在这里作官比归隐故乡还好。明白这一点,诗中“长闲”“暂闲”谁胜谁的问题是不难判别的。
白居易诗“偷闲意味胜長闲”,颇具生活哲理。“忙”里“偷”出来的“闲”,由于难得,所以格外珍贵。如果反其意而用之,说“长闲意味胜偷闲”,则点金成铁,毫无诗趣了。
答吕梁仲屯田
〔宋〕苏轼
乱山合沓围彭门,官居独在悬水村(吕梁地名)。居民萧条杂麋鹿,小市冷落无鸡豚。黄河西来初不觉,但讶清泗奔流浑。夜闻沙岸鸣瓮盎,晓看雪浪浮鹏鲲。吕梁自古喉吻地,万顷一抹何由吞。坐观入市卷闾井,吏民走尽馀王尊。计穷路断欲安适,吟诗破屋愁鸢蹲。岁寒霜重水归壑,但见屋瓦留沙痕。入城相对如梦寐,我亦仅免为鱼鼋。旋呼歌舞杂诙笑,不惜饮釂空瓶盆。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诗美酒聊相温。人生如寄何不乐,任使绛蜡烧黄昏。宣房未筑淮泗满,故道堙灭疮痍存。明年劳苦应更甚,我当畚锸先黥髡。付君万指伐顽石,千锤雷动苍山根。高城如铁洪口快,谈笑却扫看崩奔。农夫掉臂免狼顾,秋谷布野如云屯。还须更置软脚酒,为君击鼓行金樽。
关于“吏民走尽馀王尊”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王尊,汉时人,他任东郡太守时,黄河水涨,泛滥地到了瓠子堤,吏民奔走,王尊祝祷于河神,愿以身填堤,因独宿堤上不避。这里作者以王尊自比。”
按:此诗题目中的“吕梁”,即吕梁洪,是徐州(今属江苏)郊区的一个镇(见宋王存等《元丰九域志》卷一《京东路·西路·徐州》)。屯田员外郎仲某,即在那里作官。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秋,黄河决堤,吕梁洪镇遭到了灭顶之灾,洪水直扑徐州。诗人当时知徐州,领导当地军民与洪水搏斗,终于保住了州城。
此诗从开头到“但见屋瓦留沙痕”凡十六句,都是写吕梁遭洪水袭击的情形以及仲屯田在这场灾难中的表现。“坐观入市卷闾井”句既承上文“吕梁自古喉吻地”而来,则其“市”、其“闾井”自是指吕梁洪镇的街市、民居,而非徐州。那么,接下来的“吏民走尽馀王尊”,“王尊”显然应当是指仲屯田而非东坡自比了。直到“入城相对如梦寐,我亦仅免为鱼鼋”句,东坡本人才在诗里出现。当洪水肆虐之时,二人悬隔两地,彼此不知存没。这时洪水已退,仲屯田进了州城,东坡见之,不胜恍若隔世之感,故曰“相对如梦寐”也。
和孙莘老次韵
〔宋〕苏轼
去国光阴春雪消,还家踪迹野云飘。功名正自妨行乐,迎送才堪博早朝。虽去友朋亲吏卒,却辞馋谤得风谣。明年我亦江南去,不问雄繁与寂寥。
关于“迎送才堪博早朝”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博,取好于人之谓。这句话是白居易《晓寝》诗‘不博早朝人’的反用。”
按:这里的“博”,是“换”或“换算”的意思,而非“取好于人”。
《宋书》卷九五《索虏传》载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与南朝宋文帝刘义隆书:“若厌其区宇者,可来平城居,我往扬州住,且可博其土地。”史臣注曰:“伧人谓换易为博。”
白居易《晓寝》诗全首曰:“转枕重安寝,回头一欠伸。纸窗明觉晓,布被暖知春。莫强疏慵性,须安老大身。鸡鸣一觉睡,不博早朝人。”正是说自己赋闲了,可以快快活活地大睡懒觉;而在职的朝官们一清早就得去上朝,多么辛苦:我才不和他们对换呢!
又,韩愈《石鼓歌》:“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宋王禹偁《自宽》诗:“朝中旧友休夸贵,箧里新诗不博官。”张咏《悼蜀四十韵》诗曰:“斗粟金帛酬,束蒭绮罗博。”王安石《忆昨诗示诸外弟》诗:“乘间弄笔戏春色,脱略不省旁人讥。坐欲持此博轩冕,肯言孔孟犹寒饥?”苏轼别首《除夜野宿常州城外》诗二首其二:“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又《仆曩于长安陈汉卿家见吴道子画佛碎烂可惜其后十馀年复见之于鲜于子骏家则已装背完好子骏以见遗作诗谢之》诗曰:“贵人一见定羞怍,锦囊千纸何足捐。不须更用博麻缕,付与一炬随飞烟。”杨万里《观社》诗:“王侯将相饶尊贵,不博渠侬一饷癫。”陆游《怀谭德称》诗:“人世绝知非昨梦,天真堪笑博浮名。”又《贫甚戏作绝句》诗八首其六:“行遍天涯等断蓬,作诗博得一生穷。”陈造《再用韵寄丁知县》诗:“可堪岁月供行色?尽把江山博醉吟。”凡此诸“博”字,也都是“换”的意思。
苏轼此诗所谓“迎送才堪博早朝”,是说自己正做着徐州的地方长官,而徐州地处交通要道,知州经常得接待过路的官员,迎来送往,不胜其烦——换算起来,和在京城做官上早朝也差不了多少。
关于“不问雄繁与寂寥”
陳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雄繁,形容大郡政务多;寂寥,形容小郡政务少。”(同上,第146页)
按:“雄繁”,指繁华的雄都大邑;“寂寥”,指冷清的偏僻州军——乃就城市的地位与繁荣程度而言,并不是指政务的多少。宋李昴英《论赵京尹疏》:“今有帅雄繁之地,涉嫌疑之迹,而顽然不知引退者。”“京尹”指京城的长官。南宋建都临安(今杭州),临安自然是“雄繁之地”。又,其倒文“繁雄”义同,且更为常用。白居易《初到郡斋寄钱湖州李苏州》诗:“霅溪殊冷僻,茂苑太繁雄。”(“茂苑”指苏州)宋祁《成都》诗:“风物繁雄古奥区,十年伧父巧论都。”秦观《望海潮·广陵怀古》词:“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广陵”即扬州)唐庚《送客之五羊》诗二首其一:“不到番禺久,繁雄良自如。”(“五羊”“番禺”皆称广州)李纲《送季言弟还锡山省先垅》诗四首其三:“每忧吴会太繁雄,寇骑凭陵掌股中。”(“吴会”指苏州)李洪《送子都兄赴建康粮料》诗三首其二:“留都万雉最繁雄,人物风流古所同。”(“建康”即今南京)皆可参看。
次韵僧潜见赠
〔宋〕苏轼
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人间底处有南北,纷纷鸿雁何曾冥。闭门坐穴一禅榻,头上岁月空峥嵘。今年偶出为求法,欲与慧剑加砻硎。云衲新磨山水出,霜髭不翦儿童惊。公侯欲识不可得,故知倚市无倾城。秋风吹梦过淮水,想见橘柚垂空庭。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彭城老守何足顾,枣林桑野相邀迎。千山不惮荒店远,两脚欲趁飞猱轻。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空阶夜雨自清绝,谁使掩抑啼孤惸。我欲仙山掇瑶草,倾筐坐叹何时盈。簿书鞭扑昼填委,煮茗烧栗宜宵征。乞取摩尼照浊水,共看落月金盆倾。
关于“煮茗烧栗宜宵征”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宵征,晚上从事,隐言公事之多。《诗经·召南·小星》:‘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按:《诗·召南·小星》里的主人公,自毛《传》以来,旧说多认为是诸侯国君的“贱妾”;今说则以为卑官小吏。陈先生之所取,显然为今说。原诗里的主人公感叹自己给贵族领主当差,日夜忙活,夜晚还在外奔走,好生命苦——言外确实有抱怨“公事之多”的意思。但这意思是靠全诗各句的有机组合来表达的,单就诗中的个别语汇而言,并不一定包含此意。如果将此语汇从这一特殊语境中抽出来,放到另外一个语境中去,那就更不然了。例如“宵征”这一语汇,它在《小星》诗里,只是“夜行”之义。陈先生将全诗所包含的意思加给它,已属一误;又将这意思带到东坡诗里来,可谓再误。它在东坡此诗里,仍是“夜行”之义。“煮茗烧栗宜宵征”合上句“簿书鞭扑昼填委”串解,是说自己白天公务太忙(言外还有厌恶州官政务琐屑、鄙俗的情绪),只能在夜晚出门去拜访僧道潜,并想像在道潜那里烹茶烧栗,长夜清谈,当是何等的愉快。
三国魏嵇康《四言诗》:“肃肃宵征,造我友庐。”南朝宋孔欣《置酒高堂上》诗:“朝日不夕盛,川流常宵征。”唐李白《自金陵泝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寄句容王主簿》诗曰:“幽人停宵征,贾客忘早发。”吴筠《舟中夜行》诗:“榜人识江路,挂席从宵征。”宋孔平仲《孤雁》诗:“蒙恩傍温暖,岂念宵征难!”苏轼别首《辛丑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作口号》诗:“暗蛩方夜绩,孤萤亦宵征。”张耒《冬夜》诗:“冥鸿本清远,何事亦宵征?”“宵征”而用之于“川流”(河流),用之于“幽人”(隐士),用之于“孤雁”“冥鸿”(雁),用之于“孤萤”(萤火虫),尤可证其不必皆言“夙夜在公”。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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