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叙战与《春秋》笔削
三、 《左传》叙战言事相兼,属辞有序
《汉书·艺文志》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夷考其实,不必皆然:“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上》论辨之,极明。唐刘知幾《史通·载言》,早已发现《左传》之为书,“言之与事,同在《传》中”。而且推崇此种表述方式,“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叙事,为古《春秋》之成法。然单一直书史事,不免直率乏味,故《尚书》虽号称记言,然典谟诸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训诰诸什记言,而事亦杂见。《左传》以叙事为主,又杂以记言,言事相互辉映,其引人入胜或在于此。
自《春秋》载记,纯粹记事;《左氏》以史传经,兼用记言,故刘知幾《史通》称:“《左氏》为书,不遵古法。”由单一记事,衍变为兼采记言,于是发展为历史叙事,盖从内史掌理叙事之法而来(《周礼·春官宗伯·内史》)。《史通》立有“叙事”专篇,中言:“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换言之,凡叙才行、书事迹;记言语、假赞论者,皆可统名为叙事。今就言事相兼之视角,论《左传》叙晋楚城濮之战,分二方面述说之:一曰借言记事,寓论断于叙事;二曰拟言代言,妙传人情事势。左氏临文之际,或叙事,或记言,或言事相兼,依违之际,自以取义为依归,而有或取或舍,或笔或削之书法。于是《左传》叙战之属辞有序,亦由此可见。
(一) 借言记事,寓论断于叙事
对话,作为一种表意方式,或刻划人物才情,或推动情节发展,可以替代说明解释,统理枝节琐碎。《左传》以历史叙事解释《春秋》,其“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深得《史通》所推崇。《左传》对话美妙处,在以记言为叙事。其中最大宗、最美妙者,莫如借言记事。《左传》固以记事为主,然又不时参伍记言、穿插对话,于是姿态横生,文情活活泼泼。如战前,叙晋国“作三军,谋元帅”,于是接续赵衰推荐郤縠“说礼乐而敦诗书”一番言论,见郤縠之堪将中军,此《史通》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晋文公急于求战,始入而教其民,因“欲用之”“将用之”“可矣乎”,而引发与子犯之三次答问。以有血有肉之对话,替代沉闷单调之记事,且有助于推动史事情节之发展。《左传》叙楚成王“使子玉去宋”,下接“无从晋师”云云,为后文叙“王怒,少与之师”作张本。如此叙事,不但书其事迹,又纪其才性,借言记事,堪称曲折有味。“楚师背酅而舍,晋侯患之”,于是缀以舆人之诵、子犯与栾贞子之安慰语、激励语,亦言事相兼,烦省合理。子玉不予河神琼弁玉缨,荣黄二谏,二“弗听”下,各接續一段对话,不惟纪其才行,书其事迹,亦皆因言语而可知。传神阿堵,尽在记言之妙。
清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六曾言:“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于是举《史记》《汉书》七则文例,以见“史家于序事中寓论断”之法。《史》《汉》二书固然妙用此能,笔者以为,《左传》之叙事传人之讲究此法,亦略无逊色。如《左传》叙晋楚城濮之战,凸显晋军之兵法韬略,林纾《左传撷华》所谓“上下成谋”者,多在借言记事。顾炎武所谓“于序事中寓论断”,即此是也。如先轸说为何而战:“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狐偃论如何而战,在攻其必救。晋文公问:“我欲战矣,齐秦未可,若之何?”先轸答以赂诱齐秦,借之告楚;出谋划策,可谓能多算而多胜矣。不但叙才情,亦书事迹,不止于记言语而已。楚子玉提出复卫封曹条件,堪称犀利,子犯、先轸一番辩难后,先轸反客为主,“私许复曹卫”;翻转三怨为三施,于是曹卫告绝于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种种韬略论断,亦多经由借言记事表出。晋军作出退避三舍之军事冒险,其中有谋有计,多借子犯回应军吏之问,曲折巧妙道出,不止为报楚惠、完承诺而已。凡此,多可于叙事之中,即见其论断之指义。《左传》叙战,虽出谋划策之玄妙,读者犹能“寻绎不倦,览讽忘疲”者,言事相兼,能于叙事中带出论断,自有关系。清沈德潜论诗,以为贵有理趣,忌讳理障。若移以论文,又何尝不然?
(二) 拟言代言,妙传人情事势
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称孔子编次《春秋》:“去其烦重,约其辞文,以制义法。”史料文献之或取或舍,或笔或削既已初定,促成骨骼生血生肉,进而气运神行者,莫过于约文属辞。气与骨潜藏于内,辞与文表露于外。故孔子纂作《春秋》,主要在修其辞,晋徐邈所谓“事仍本史,而辞有损益”;钱穆《中国史学名著·春秋》所谓“由事来定辞,由辞来见事”,辞文实为表义之关键媒介。宋胡安国《春秋传·进表·纲领》称:仲尼因事而属辞,学者即词以观义。钱钟书谓:“《春秋》之书法,实即文章之修词”(《管锥编·全后汉文卷一》),言语、文辞,为事与义之所托,良有以也。
《春秋》之书法,无异于文章之修辞学,此就属辞约文之表层言之(张高评《文章修辞与〈春秋〉书法》,《中国经学》第十九辑)。若更深层论,约文属辞又多绮交于其事之比次,脉注于一篇之取义。因此,对于《左传》之记言,钱钟书《管锥编》以为:“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遽过也。”史传叙事传人所以传神美妙,钱钟书以为:
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管锥编·左传正义·杜预序》)
《左传》以历史叙事方式,解说孔子《春秋》经,叙事传人之际,既要“遥体人情,悬想事势”,以求客观论世;又得“设身局中,潜心腔内”,以便如实知人。故《左传》叙事传人,不得不发挥历史想象,甚至于近乎文学想象,“忖之度之,以揣以摩”,惨淡经营之心路历程自不可少。代远年荒,事非身经目历,欲追述示现历史场景,真是谈何容易。《左传》叙事传人,出于拟言代言者,每多能妙传人情,再现事势。晋文公志在求霸,“出谷戍,释宋围”二事,只是“得志于诸侯”之必要步骤与手段。其壮志企图,《左传》借先轸曰“报施、救患、取威、定霸”八字代言,如实传真。《左传》叙晋文公为君,乃“天之所启”,“天之所置”,“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天命不可违,“违天必有大咎”。为传达此一天道史观,《左传》于《晋公子重耳出亡》篇,既已借僖负羁之妻、郑叔詹、楚成王代言之,城濮之战再请出楚成王作第二次代言。楚成王真知晋文公,亦极明大势,故左氏借楚成王之口,以体现《左传》天命有归之象征式叙事。推而广之,《左传》叙战,有极明确之资鉴史观,多假城濮之战诸历史人物之口曲曲传出,要皆代言之妙者。
代言,为替代史家发言抒论。拟言,则模拟历史人物之声情謦欬。晋文公既然志在求霸,故处心积虑促成一战,《左传》城濮之战,传写其声情,一则曰:“可矣乎?”再则曰:“我欲战矣,齐秦未可,若之何?”三则曰:“若楚惠何?”四则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其企图、激进、焦虑、矛盾、患得患失,由此可见。迨子玉兵败自杀,晋侯然后喜形于色,曰:“莫余毒也已!”城濮虽胜,子玉虽败,晋文之忐忑忧虑犹在;待确认子玉已亡,晋文心中块垒方才放下。《左传》揣摩晋文当下喜悦心情,拟言“莫余毒也已!”从此天下无敌,有喜声传出。
左氏揣摩忖度楚令尹子玉之才德性情,堪称传神妙肖。如子玉使伯棼请战,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轻佻躁进,刚而无礼可见。子玉使宛春告于晋师曰:“请复卫而封曹,臣亦释宋之围!”子玉一言而定三国之策,先发制人,而不制于人。其于兵谋之雄杰圆融如此,良非无才寡识者可比。子玉使斗勃请战,曰:“请与君之士戏,君凭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挑衅戏弄,草菅民命,出以《左氏》拟言,主帅骄兵轻敌如此,安能不败?《左传》叙写楚令尹子玉“以若教之六卒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轻敌骄兵,为兵家之大忌,《老子》不云乎:“祸莫大于轻敌!”子玉之轻敌躁进,《左氏》拟写其心曲,模拟其口吻,放言:“今日必无晋矣!”目无余子,师心自用之形象,如在目前。晋齐鞌之战,《左传》叙齐顷公称:“余姑翦灭此而后朝食!”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 《左传》叙战原始要终,比事有法
古者,凡载事之史,皆名《春秋》。古《春秋》有其记事之成法,所谓“爰始要终,本末悉昭”者是(刘师培《古春秋记事成法考》)。载事既有书法,故即事可以考义。南宋赵鹏飞《春秋经筌》卷三称:“《春秋》虽因文以见义,然不稽之以事,则文不显;苟徒训其文,而不考其事,吾未见其得《经》意也。”唯有稽事、考事,方能求得经义。故元赵汸《春秋师说》谓:“《春秋》本是记载之书,学者当考据事实,以求圣人笔削之旨。”明湛若水《春秋正传·自序》:“圣人之心存乎义,圣人之义存乎事。”故学者比次史事,探究终始,可以推求《春秋》之微旨隐义。
《春秋》因笔削,而微旨隐义难知。《左氏》以史传经,“或《经》著其略,《传》纪其详;《经》举其初,《传》述其终。”(宋·家铉翁《春秋集传详说》)《左传》补阙增益之功独大。故晋杜预《春秋序》称《左氏》解经:“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叙事,必先有主意,如《传》之有《经》。主意既定,则先此者为先经,后此者為后经,依此者为依经,错此者为错经(清·刘熙载《艺概·文概》)。就史事之比次而言,亦有先之、后之、依之、错之之别。比事之法,有对叙、类叙、侧叙诸法,已论述举例于前。今再说提叙、预叙;补叙、结叙;并顺带略及原叙、追叙;带叙、插叙、琐叙。
提叙、预叙者,先为文以引发后续之事,犹先经以始事。亦有补叙、结叙,乃后为文以终结前昔之事,犹后经以终义。比事之位次措置虽有先后之别,其于指义之显微阐幽,则无二致。唯提叙于纲举目张、预叙于引人入胜,成效颇佳。补叙,以著其是非;结叙,以传其远韵。要皆可以令学者原始要终,究其所穷。至于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就比次历史以叙事而言,尚有原叙、追叙、带叙、插叙、琐叙诸法,皆是依经错经之演变。至于语叙,则是救济直书之直纪才行、唯书事迹,令读者经由言语而知人情事势,传神姿致要在于此。已于前文“拟言代言”中举例阐说,此不再赘。
孔子作《春秋》,于字句之位次措置,颇费斟酌考量;位次之调配,往往可见微旨隐义。如书侵、书战,主兵首恶例多先书,以示惩戒。《春秋》虽编年叙事,然有后发之事先书,先发之事反而后书者。位次若颠倒而书,则其中必有重轻、予夺之微旨隐义褒贬书法在(张高评《属辞见义与中国叙事传统》,《中国古籍文化研究·稻畑耕一郎教授退休纪念论集》)《左传》踵事增华,以叙事解经,于是有先经、后经、依经、错经之叙事诸法。刘知幾《史通·浮词》云:“古之记事也,或先经张本,或后传终言。分布虽疏,错综逾密。”《左传》比事以见义之法多元,或先之、后之,或依之、错之,不一而足,是《史通》所谓“分布虽疏,错综逾密”,传承发明之功可以想见。
(一) 提叙、预叙之先发先导,犹先经以始事
《春秋》之开章,君之始年必书曰“元年春王正月”,此孔子《春秋》之书法。《左传》以史传经,原始要终,张本继末,发展为先经以始事。于叙事义法,则衍变为提叙、预叙诸法。
提叙,指提纲挈领之叙事方式。语云:“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史家取舍史料,编比史事,下笔属辞之际,若能理清头绪,揭示纲领,自有助于史传原始要终之理解。何况,画龙点睛有助于引发阅读兴趣。
晋楚城濮之战,晋文公一心一意企图称霸。因此,《左传》叙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晋国君臣讨论要不要参战?为何而战?先轸拈出“报施、救患、取威、定霸”八字四事,作为晋国出兵之最高指导方针,可谓画龙点睛,警策动人。试想,此项军事行动,可以一举四得,振奋民心士气,莫过于此。此八字,精简醒豁,高瞻远瞩,从宏观视野,为晋国未来指出向上一路,何乐而不为?于是,此八字之提叙,因作为僖公二十八年《左传》城濮之战叙事之纲领。晋国如何经由参战,完成报施?达成救患?获得取威?遂行定霸?种种举措,看似率性随意,其实早经设计规划,方可循序渐进,终底于成。《孙子兵法·始计》所谓“多算胜,少算不胜”其此之谓。大凡叙事之法,先将大意大局提明,则理之是非,人之贤否,势之成败,事之祸福,国之兴亡,不待词费,而昭然若揭。此乃提叙之要领。
城濮之战,晋胜楚败乃其结局。《左传》以史传经,其历史叙事先后四提“晋胜楚败”微指。于叙事,为提叙;于文章,为逆摄后事,真有神施鬼设之效。如贾称子玉败国,一提。左氏于战前,提点“一战而霸”,是二提。楚成王说子玉,引《军志》云“有德不可敌”,是三提。晋侯观师,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四提。或醒提于前,又复诵于中,更微示于后。提叙再三如此,可免散漫无归,兼收提醒之效。贾不贺子玉,称其“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拈出“刚而无礼”四字,写尽子玉性情,与将帅忌讳。下叙子玉违抗君命,使伯棼请战;使宛春告于晋师,请复卫侯而封曹;使斗勃请战,欲偕观士戏;临战而曰:“今日必无晋矣!”以及惜爱琼弁玉缨,而弗致河神,诸臣屡谏弗听。凡此叙事,多未尝偏离开篇“刚而无礼”之提叙点醒。
预叙者,先叙一事,以为后文照眼作地,兼以蓄积文势。妙用预叙法者,犹如东海霞起,总射天台,预占地步,便于张本继末(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叙事文字》)。预叙与提叙,相似而实不同。提叙,侧重在纲领之提示。预叙,则注重结局之预告。提叙所提点,有可能同时为预告。然预叙人与事之结局,却不必然以提纲方式呈现。
以城濮之战而言,贾不贺子玉,铁口直断“子玉之败”,“不能以入”;预言成败,在楚治兵之后,交战之前。晋国大搜示礼之后,侵曹伐卫之前,《左传》大书“一战而霸,文之教也”,亦预示争霸之结局为晋国称霸中原。子玉弗纳谏,荣黄预告令尹“实自败也”亦在先战之时。凡此,皆所谓“吉凶未至,辄先见败征”;吴闿生《与李又周进士论左传书》所谓“逆摄”(《左传微》)。凭空特起,亿则屡中。要皆祸福未至,而征兆先显,犹奇葩未放,早见满庭绿影;明月未来,先见一天星斗。提醒暗示结局,富于悬念指引之阅读效果。由此可见,预叙之法,实即《左传》以史传经,先经以始事之法。
(二) 结叙、补叙之收束添缀,犹后经以终义
结叙,为历史叙事之收笔、结穴。犹《左传》释《春秋》之后经以终义。《左传》叙城濮之战,从战前到战后,各有巧妙之结叙。“楚子将围宋”章,终以“文之教也”,既是晋文公教义、教信、教礼之收束,亦是文教发用之结叙。至于城濮之战全篇之结叙,在“君子谓是盟也信”,牵上搭下,收结践土之盟誓言。再以“谓晋于是役也,能以德攻”二语,作为通篇大块文章之结束。上章结以“文之教也”,此章称“能以德攻”,彼此映衬,相互辉映。吴曾祺《涵芬楼文谈》谓:“两两相照,以示与穷兵黩武者有别。”晋文公称霸,诸家评为假仁假义者多:孔子曾评价晋文公“谲而不正”,《孟子》亦称以力假仁者霸。不过,晋文公称霸,主盟华夷,毕竟与穷兵黩武者不可同日而语。观《左传》之结叙,可悟其分野。
于事,为细节描写,看似可有可无;于文,为声气潜通,传神处正在阿堵,此之谓补叙。凡一事一意于正文阙略未叙,则留心闲处,补缀于文尾者,即是补叙。凡叙事端绪多者,不能于一处并写,《左传》每于闲处出以补缀。如楚令尹子玉致命之个性特质,除贾提出“刚而无礼”四字,可作定评外,《左传》叙战之正文,未再多作着墨。如是空言无事实,形象未免空洞。作为楚国最高统帅,性情才能足以决定战争成败。故《左传》叙事,结叙“能以德攻”之下,接写子玉梦河神一段,作为城濮之战全篇之补叙。河神求送琼弁玉缨,子玉梦中弗致;大心与子西使荣黄谏,弗听;荣黄再谏以琼玉可以济师,亦弗听。梦中弗致琼玉,不畏河神;梦觉弗听劝谏。不媚神,不听人,则其刚愎桀骜,私心自用可知。持此形象以覆核子玉之性情,不但目无神明,目无君王,亦目无余子,堪称目空一切。前幅所谓“刚而无礼”云云,正可作为《河神》篇之注脚。《河神》篇出于补叙,以形写神,因象传意。于子玉形象之凸显,楚败于城濮之缘由,多有绝妙之呼应,以及关键性之补充。而且,又提供资鉴史观之佐证。
孔子《春秋》极用心于字句之序列位次,以及时措从宜。于是《三传》释《经》,亦因而关注先书、后书之叙事。程颐《春秋传》曾感叹“微辞隐义,时措从宜为难知”;《左传》出以历史叙事,故有“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辨理,错经以合异”之阐发与光大。循是,逐渐发展为历史叙事学如《左传》《史记》之序列见义,继而演变为传统叙事学之关注先后位次(张高评《〈春秋〉〈左传〉〈史记〉与叙事传统》,《国文天地》33卷5期)。就叙事而言,大抵注重如何“叙”,于是致力于“属辞”之法,似乎更胜于尽心“比事”之方。以《左传》城濮之战之叙事言,提叙、预叙之先发先导,结叙、补叙之收束添缀,犹杜预《春秋序》所云“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此其彰明较著者。其他,见于《左传》以史传经之叙事,尚有原叙、追叙、带叙、插叙诸叙事法,则与“依经以辨理,错经以合异”之解经策略,一致百虑,殊途同归。受限于篇幅,不赘。
五、 结语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孙丑》对战争成败之领会,有其独到之处。就城濮之战而言,楚军“背酅而陈”,占了地利之便;晋国“君臣辑睦,上下成谋”,获得了人和。最终,晋胜楚败,印证了地利果然不如人和。城濮之战,晋军之人和,犹麻隧之战孟献子所云“晋帅乘和”,要皆能克敌致果,赢得战争之胜利。《左传》叙战,以成败之资鉴为首务,故晋军所以胜,叙记较重较详。而楚子玉之所以败,叙写颇略颇轻。《春秋》笔削书法之发用,化为详略、重轻、异同、忽谨之历史叙事,有如此者。
史义、史观、历史哲学,即是章学诚《文史通义》所谓“笔削之义”。夷考其实,在“事具始末”之初,“文成規矩”之前,作为发想与领航之史义,已隐然存有;方能以其义为经,以其事、其文为纬,而裁成一部史著。“君臣辑睦,上下成谋”,既为城濮之战晋胜楚败之基调,故《左传》提供后世资鉴,多侧叙晋国兵法谋略之殊胜。叙写战争,晋国亦特详特重,叙楚事则较略较轻,此之谓笔削显义。借其事之排比纂次,则或笔或削、或详或略、或重或轻之书法可见;比事可以显义,亦由此知之。
《左传》叙战,事每见于言,言以为事。其中,借言记事,寓论断于叙事,融历史解释于历史叙事之中,一笔两意,最为巧妙。孔子作《春秋》,盖因事而属文;《左传》叙事传人,则工于拟言代言,弥缝史之阙,妙传人与事。所谓由事来定辞,即辞可以观义。可见史义因属辞而逾明。“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为古《春秋》记事之成法。一变为《左传》之以史传经,遂有先经、后经、依经、错经之叙事。再变为《左传》之历史叙事,而有提叙、预叙;结叙、补叙;原叙、追叙、带叙、插叙之属。一本而万殊,万派而同源,故《春秋》《左传》为中国传统叙事学之祖始。
清章学诚云:“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方苞说义法,以“言有物”为“义”,“言有序”为“法”;且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掌握章、方二氏之说,对于诠释《春秋》,解读《左传》,梳理历史叙事,以及阐发传统叙事学,多有触发启示之功。
(作者单位: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大禹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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