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瑞娟《风过白村》
白苗苗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听师傅唱起驴腔的情景。
那个深秋的早晨,白村上方的天空清蓝高远,池塘边凌乱枯黄的草叶上覆了一层灰白的轻霜,空气里飘着一股清冽的甜味。一个大女孩穿一件长长的藕色坎肩,立在那枝繁葉茂的大柳树下,拉开了嗓子。脆生生的腔儿带着秋后的泥土味儿,爽利利地直冲霄汉,陡然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刷啦啦落在了枯草叶上。
秋虫噤了声,白苗苗像被定住了一样。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唱戏的大女孩叫白玲,论辈儿他得叫姑奶。他想,原来姑奶可以这么年轻。再后来,他知道了她唱的那个腔叫驴腔。他想,原来世上有这么好听的腔。再后来,他知道驴腔最早是白村人唱红的。他想,原来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白村竟也这么了不起。再后来,他还知道姑奶白玲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那个早晨白苗苗才六岁,为了躲他娘的一顿揍,从家里跑到了池塘边。那晚他尿了炕,他娘狠狠地举起了笤帚疙瘩,幸亏他跑得快。听到白玲唱戏的时候,他正冲着大柳树撒晨尿。那个腔一出来,他喷出的尿竟然停了。多少年后,那腔都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甚至感谢娘那天早上的暴力。否则,他是不可能那么早到池塘边去的,他也许就无缘听到那个腔了。那一整天他都在想,原来声音是可以拐弯啊,我要是天天能听那个女人唱腔该有多好啊!
从那之后,白苗苗一大早就往池塘边跑。秋草被霜打得越来越黄,水面结了冰,又盖上了雪。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穿藕色坎肩的白玲姑奶,更没有人在这里哼唱驴腔。
白苗苗一直不知道那天白玲唱的是哪段。他陆陆续续跟着白玲学了五年戏,天天吵着师傅给他唱当天那段,白玲把那时在池塘边常练的唱段挨个唱给他听,他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不是,不是,都不是!白玲怜爱地指指他的鼻子,说,六岁的娃小子,懂个啥?
1
此刻,春寒料峭。白玲又来到了白村的池塘边。白苗苗并没有看见。十三岁的白苗苗已经成了她驴腔班的学生,一个跟了她三年的学生,她现在唯一的学生,她最稀罕的学生。
柳树条儿柔柔地摆着,塘里刚刚化开的水那么欢,风吹到脸上却还是凛冽的。白玲想,春天都来了,咋还这么冷呢!她缩了缩脖子,握紧了刚给爷爷抓的药,匆匆往家走。
进来家门,已经快晌午了,满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鸡汤香味。为了给爷爷补身体,白玲早晨起来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炖上,出去抓药前又在灶膛里放上硬柴闷靠着。白老汉闭着双眼半靠在炕上,脸色蜡黄,喘得厉害,每一口气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刚过正月十五,爷爷就病倒了,老哮喘越发重了。
白玲倒了杯热水,把刚抓来的药给爷爷服了。白老汉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他的肺就像是漏风的风箱,必须用最大的力气最快的速度去拉动,也只能掀起一点点的气流。他已经十天没能躺平睡觉了。白玲不忍心看他难受的样子,对白老汉说:“爷爷,咱得去医院啊。”
白老汉摇摇头:“用不着,咳,天暖和些,咳,就好了……”
白玲说:“爷爷,我不想再教戏了。”
爷爷愣了一下:“咋咧?”
白玲磕磕巴巴地说:“爷爷,您受了一辈子苦。您老了,我想让你享福,我得去挣钱,让您吃好点,穿好点啊。”
白老汉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聚在了一起:“玲儿,给我唱一段吧。”
白玲一点兴致也没有,却不忍拂了爷爷的意。她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了起来:“冬去春来日渐长/穷人家炉火放红光/平日里只煮粗茶淡饭/今日我为亲人细熬鸡汤……”爷爷艰难地起身要去拿床边的坠琴,白玲赶忙给他递在了手上。
老坠琴在白老汉手里响了起来,狭小的屋子瞬时有了生机,动了,活了……高低上下,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琴音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病弱拖泥带水。
琴到手上,爷爷竟然不那么喘了,脸色也红润起来:“玲儿,这戏一唱起来,我这病就好了一半啦!”
午饭时,爷爷喝下半碗鸡汤,又唠叨起来:“这驴腔是咱白村人唱红的,可别小看了咱这小村里走出去的小戏,里头有咱庄户人的情和味儿,里面全是咱们实实在在的日子啊!”白玲说,您念叨多少遍了,你歇会儿,我去学校了。
走过院子,白头毛驴晃了一下脑袋,发出“吠”的一声,口水喷到白玲身上。这头驴几天不太吃东西了。白玲想夏天的草肥,这头“白毛”嘴吃叼了吧。她这时顾不上它,快步往外走。
白玲今天是去白村小学找校长求情的。她的驴腔培训班本来开在白村小学的杂物间里。小小的杂物间左边堆放了废旧物品,右边腾出了十几平方米的空地给白玲教戏用。这让白玲很感激,她觉得村里再也没有比学校更神圣的地方了,在学校里上课让她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老师。可是,过年之后,校长通知白玲,杂物间不能再给她用了。
白玲沿着村南的田埂往东走。白村的形状像一个东西走向的大嘴巴,学校在东边的嘴角上,白玲家在西边的嘴角上。从白玲家到学校,走村北的下唇是近路,她每次却要绕到村南沿着上唇往东走。而池塘就像一个鼻孔,位于上唇中间凹陷处的正上方,白玲每次走到池塘这儿都要停一会儿。
这个池塘对别人来说就是一个水湾,可以打水、饮驴、洗衣服、洗澡、摸鱼虾。对她来说却不一样,这是她的舞台。从十岁开始,她就在这里唱戏,唱给天空听,唱给大地听,唱给杂草听,唱给柳树听,唱给鱼虾听,唱给泥鳅听,唱给蛤蟆听,唱给虫儿们听……从十岁到十八岁,她从来都不走门串户,也不和同龄人一起玩。闲了,她就来池塘边,能坐上半天,发呆或者唱戏。咿咿呀呀一唱起来,她就突然快活了!村人觉得她这样一个孤僻的小姑娘,该是非常孤独吧。他们哪里知道,她有一个如此隆重的舞台,有这么多的玩伴儿。这里是她童年里所有的美好发生的地方,是她的来路,又是她的远方。离开白村的那三年,白玲除了想念爷爷,还能想的就只有这个池塘了。
白玲现在不在这里唱了,她已经二十五岁,而白老汉已经老了,老得越来越像个孩子,她不能再是那个什么都不顾忌的孩子了,她得挑起家庭的重担。
白玲自小与爷爷相依为命,在白村长大。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一点也不喜欢白村,只要待在白村,她就无法理直气壮,甚至抬不起头。她一直希望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到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高中毕业,白玲去了省城打工。那时候,白老汉身体还硬朗,说,去吧,去吧,出去长长见识也好。从小,她做什么爷爷都是支持的。白玲这一去三年未归,每月准时给爷爷寄钱,却连春节也没回来过。白老汉也从没催促过。
三年前,邻居给白玲打去电话,说白老汉生病了。白玲急急地赶回来,看到躺在床上三天未吃一口热饭的白老汉,哇地哭了,她趴到爷爷身上说:“爷爷,你一定要好起来,以后我再也不出去了,我要天天陪着您。”爷爷说:“我没事,没事,好久没听你唱戏了,实在想得慌。”白玲开口一唱,把白老汉惊住了。孙女是出去打工了吗?怎么戏唱得这般好了,难道出门被戏精附了身?白老汉说:“玲,这要是在过去,你就是天生的角儿。这么好的腔没人唱了,多可惜。你这嗓是老天给的,你是老天派来拯救驴腔的,你教教咱村的孩子们吧,不能让这驴腔没了!”那时,白玲突然明白,真正爱驴腔的不是她,而是爷爷白老汉啊。后来,她的驴腔培训班在白老汉的支持下办起来了。
白玲来到白村小学正是晌午放学时候,她推开一条门缝,看到校长在办公室里午睡,遂又轻轻将门掩上。校长闭着眼说:“是玲来了吗?”
白玲很奇怪校长不睁眼就知道是谁,只好推门进去。校长慢慢地坐起来:“你是来交钥匙的?”
白玲还未开口就涨红了脸:“不,校长,我需要那个教室。”
校长慢慢点上一支烟,说:“我不是不想给你用,村里让我腾个房子给包村干部住。我看学校里只有你那间房可以腾出来了。上面派包村干部来,帮咱村发展经济,这事比你那班重要吧。”
“校长,您就想想法子吧。俺爷爷病得厉害,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让村里孩子学唱驴腔啊。”
“玲啊,你和你爷爷咋那么傻啊。我也有点文化,也懂得那是文艺。可是你说那原来唱驴腔啊,是为了讨饭。现在农民都在奔小康了,谁还顾上听戏、唱腔呀。”校长吐出一口烟圈,“你年纪轻轻干点啥不好呢?你出去打工也没少挣钱吧,反正你这也没几个学生,干脆干点别的去吧!”
校长的话让白玲气往头上顶,却不能发作:“校长,俺不为钱。”
校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为钱,为啥?你爷爷生病不得花钱治?没錢,你爷俩喝西北风啊。”校长的话击中了白玲,她不愿意多说,赶紧亮出底牌:“你要让我用教室,我可以帮咱学校义务代上音乐课。”这话倒让校长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一踩:“好吧,我考虑一下。”
校长并不知道,年后白玲的驴腔培训班只剩下白苗苗一个学生了。起初,还个班还真热闹了一阵子。那时,村里没有这样那样的培训班,白玲那个班是个稀奇事。她又免费教,孩子图新鲜都要学,回家一闹,大人也就同意了。起初有二十来个孩子,白玲手忙脚乱管不过来。三个月之后,她说收点学费,五十块一年,还剩下八个学的,她舒了一口气,心想这八个孩子也好重点培养,一年之后就剩下五个孩子了。这五个孩子坚持了三年,白玲与他们处出了感情。白玲最喜欢的就是白苗苗,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双双和对对。这仨孩子嗓好,学得又认真,已经可以有模有样地唱段子了。看得出,他们爱驴戏、敬驴戏,也爱她、敬她。因为他们,白玲觉得自己爱上了白村。
过了年,只有白苗苗一个人来上课了,他生气地说,爹娘都不让他来了,他自己硬来的。正好白老汉病得厉害,白玲没顾上细究孩子们不来上课的原因。这时,又被告知教室不能用了。这些事白老汉不知道。
帮学校代上音乐课的主意是白洋江出的。白洋江是白苗苗他爹,是村委委员,脑子灵活,人缘好。学校能给白玲这个杂物间当培训班教室,也是多亏了白洋江。白玲一向对人冷,村里人也没有和她接近的。只有白洋江,比白玲大了十来岁,每次见了白玲却“姑长姑短”叫得她不好意思。白玲对他表面和别人一样冷淡,心里却慢慢有了不一样的亲近。白玲没办班之前,白苗苗就曾跑到家里来找她,央求着学唱驴腔。白玲说,我正好想办个班,让更多的娃来学,就是没有地儿。很快白洋江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那天,白玲又对白苗苗说,咱的教室校长不让用了。白苗苗说,姑奶你放心,我找我爹想办法。他虽然不愿意我学唱腔,你的事他可很上心。白苗苗调皮地一笑。村里人重辈分,苗苗多数时候是叫白玲姑奶,只有上课的时候叫老师。白玲说过他几次,他也改不了。
白洋江很快就有了主意,他让白玲自荐担任白村的音乐老师。作为村委委员,白洋江消息灵通。白村小学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一直安排五音不全的语文老师代上音乐课,语文老师说农村娃子唱啥唱,还不如上语文呢,多识几个字,于是音乐课上成了语文课。白洋江听说现在乡教育组下来通知,要加强音体美教育,促进农村学生全面发展。校长怕乡里来检查,正心急呢!此时白玲主动请缨代课,正是给校长解了燃眉之急。白洋江说,这样也能在学生里面再挑挑爱唱戏的孩子,可谓一举两得。白玲只有答应的份儿。
校长算是松了口。白玲惦记着爷爷,从学校出来赶紧回了家。一进门,白头毛驴又冲她嘶嘶地叫,白玲以为驴饿了,往槽子里加了点料草,轻轻地抚摸着驴头上的那缕白毛,说:“这段时间,冷落你了!”白毛眨了下眼,嘴里吐出丝丝白沫。
天近惊蛰,阳光变得暖融融的,白老汉的身体果然好了一些。田里还没活。吃过早饭,白老汉说:“这么好的天。唱一段吧,消消食。”爷俩来到院子里,借着春日的暖阳唱起来:“机声唧唧梭不闲/泪眼素绢泪斑斑/夫君十载无音信/夜夜翘首祁苍天……”
爷爷的坠琴突然收住,眼望着大门口,白玲转过身看到进来一个人。“大爷,我是乡畜牧站的兽医王林丁,来看看你家驴的。”来人穿了一件蓝色夹克衫,中等个头,圆圆的脸上戴副眼镜,他分明是对白老汉说话,眼睛却盯着白玲。
这时,村里的喇叭响起来:“各位村民请注意,这几天,村里很多驴得了一种怪毛病,乡畜牧站已经派兽医来检查情况,村民们一定做好配合。”
2
白村人都姓白。白村人都养驴。整个牛乡甚至河城,都给白村叫“驴村”。种田人离不了牲口,其他村子有人养驴,有人养牛,有人养马,五花八门,各有所用。白村不一样,所有人家都养驴,每家都养好几头。白村人喜欢驴,驴吃得少,脚力快,能拉车,可拉磨,一年能下一个小驴崽儿。这些却都不是白村人养驴的根本因由,卸磨杀驴驴还可以吃,白村人有一个祖传秘方手艺——酱驴肉。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龙肉咱凡人谁都没吃过,白村的酱驴肉可是整个河城都叫绝。
白村人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酱驴肉,靠着这一绝,白村在改革开放的大道上,走在了前列。初一、十五,白村人除了供养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门神、灶王等各路大仙,他们还供养驴仙张果老,保佑他们年年发驴财。
白村人不做酱驴肉的不多,白老汉却从不杀驴,不做肉。他家也靠驴生活,白老汉年轻时,会收购全村的驴皮卖到远处去熬阿胶。他爱驴,每天晚上要烧一把纸钱,为这一天村里倒下的驴。现在,白老汉七十多了,他不再出门,与孙女白玲只靠种几亩薄田为生,成了村里的贫困户。
白村是驴腔的发源地,很多老人对驴腔有感情。农闲时节,老人们会聚在太阳地里对唱,咿咿呀呀,唱得不亦乐乎。白老汉是村里少有的会操琴的主,他要是到场,坠琴一响就更热闹了。清明这天,村口的杏花开得正欢。几个老汉又在杏树底下摆开了场子。白老漢抱着琴坐定,坠琴咿呀响起,激越如千军万马,哀婉似万缕千丝,老汉们开腔,沧桑的嗓音打破鲁北平原的春天。
“哎,掌柜的你给我打上二斤酒/再给我弄盘炒三鲜/哎别看我衣裳穿得破/我喝酒从不少给钱/酒馆以内喝罢了酒/迈步就把家来还/小本生意挣了点钱/小酒下肚心里欢/走过了大街我就穿小巷/哎大门不远就在眼前/老汉我笑容堆满面/这样的好日子谁不喜欢……”
亦喜亦谐的音调很快把男女老少们吸引了过来。上坟归来的白校长也停下了脚步,胖婶朝他挤眼一笑:“校长啊,你说咱村的驴腔咋这好听哪,我得去找玲学学。”
校长点点头,正要走开。远方有两个人急急地朝他走来:“校长,正要去找你呢!”原来是白洋江边走边冲他摆手,跟在他后面的那人正是畜牧站的兽医王林丁,前几天刚来村里给驴治过病。白洋江说:“包村干部来了,住处你收拾好了吗?”
谁也没想到,兽医王林丁会主动要求去白村帮扶。牛乡的人都知道畜牧站兽医王林丁宁愿给猪打针,也不愿给驴看病。听说他小时候边放驴边读书,差点被驴踢掉一个蛋。后来阴差阳错成了一名兽医,还一直不敢接近坏脾气的驴子。为这事,大家没少取笑他。上次,白村的驴集体得病,站长要带着他去看驴,他死活都不愿去。站长笑话他,我非要看看是你怕驴还是驴怕你,他只好跟着去了。结果,站长还没看出驴得了啥毛病,他却找出了根源,几天之内药到病除,为白村挽回了损失,更为他挽回了一个名声。
上级来了安排,乡里要挑选年轻有为的干部去村里帮扶。一去两年,吃住在村里,主要任务是帮助村里发展生产。这项工作很特殊,得挑认真扎实能干的同志,骨干干部乡领导又舍不得放走。于是,兽医王林丁竟被列入包村干部名单。他平时工作上表现平平,自己也不愿意争取,媳妇杨红老是奚落他。他知道这事的时候很是忐忑,对杨红说,真不想去啊。杨红头也不抬地说:“狗肉丸子上不了正桌,知道你除了给猪打针,给牛接生,别的啥也不行!”
等乡长找他谈话,他改变了态度,不但愿意去,还主动申请去白村。眼镜片比他还厚的乡长哈哈大笑,说,白村不是驴村吗,听说你怕驴啊!他涨红了脸,乡长也知道我被驴踢的事儿啊,其实,我被驴踢之后就开始研究驴,估计整个牛乡没有比我更了解驴的人了。
乡长答应了他的请求,前不久王林丁帮助白村的驴治好了病,白村村民对他千恩万谢,这就是群众基础啊。
乡长说,帮扶工作可以直接向我汇报,你小子下去要解放思想,更要实事求是。王林丁点点头。乡长又说,白村是牛乡的重点村,白村发展得做“驴”文章。白村的酱驴肉发展潜力很大,只是当前都是家庭作坊,生产太粗放。农民想致富,没有路子,你的担子很重啊!王林丁又使劲点点头。
包村干部王林丁住到了白村小学里。村委委员白洋江白天陪他挨家挨户了解情况,晚上陪他唠嗑。白村书记和村长是白洋江的叔一人兼任,他六十多岁了,自认奉献了半辈子,老了不跟形势了,干脆把村里的事儿都交给了他侄,也算是培养接班人了。白洋江脑快嘴利索,很快就把白村的情况讲透了,关于白村的人、白村的驴、白村的田地、白村的酱驴肉,全都说了遍。白村是个大村,形状像个梭形,或者说像一张大嘴。一千多口人,八百多头驴,家家都会做酱驴肉,逢年过节,牛乡河城的人都来买酱驴肉,驴肉太少,根本不够卖的。最重要的是,在白村,他白洋江家做的酱驴肉最正宗,最好吃,在白村闻到的驴肉香气就是从他家里飘出来的,驴粪味儿都是别人家的。
王林丁说:“还有吗?”
白洋江说:“没了。”
王林丁说:“真的没了吗?”
白洋江想了想说:“那就是种田,小麦、玉米,口粮嘛。”
王林丁说:“驴腔呢?我刚来那天,听到很多老汉在村口唱驴腔。”
白洋江一笑:“那是老汉子解闷子呢。”
王林丁说:“可不能小瞧,那是文化,整个河城都知道白村是驴腔的发源地呢。”
白洋江不知道王林丁啥意思:“可是,现在没人唱了。”
王林丁紧追不舍:“村里年轻人还有会唱得吗?”
“有,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拉坠琴的白老汉的孙女,叫白玲,她唱得可好啦。”
王林丁不再问了。
那个春末终于有雨飘下。王林丁已经住进村里一段日子了,他从村东嘴角边上的住户开始走访,一直走到西嘴角上,就要走遍了全村,他已经比白村人更了解白村了。王林丁对白洋江说,村里我很熟了,今天我自己去,你歇着吧。白洋江赶紧说,我没事,阴天下雨的,在家也是玩。今天该去白老汉家了。他有故事,我得陪你去。
王林丁只好跟着白洋江出来。他们走了村南的上唇路,经过池塘的时候,白洋江说,白玲小的时候就是天天来这里唱腔,天蒙蒙亮就来唱,等村民起来下地,她已经唱完回去烧早饭了。听过她唱腔的村民并不多。那丫头怪得很,见人躲着走。王林丁盯着池塘里漾开的的一个个雨滴,想象着一个姑娘站在这里唱戏的样子。白洋江说:“人们背后都说白玲有精神病,我从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我家苗苗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听到白玲唱,迷上了驴腔。这小子要是在学习上有这种热情该多好啊!”
雨下得越来越密。人老了,身体就像天气预报,天气不好的时候白老汉的哮喘就会厉害。白玲刚刚扶他吃了药,王林丁和白洋江就进来了。
白洋江说:“太爷,王干部来看你了。”白老汉急忙坐了起来,招呼白玲去倒水。白玲穿了件鹅黄色的手织毛衣,黑色小喇叭裤子。她将冒着热气的水杯放到小桌上,低头不说话。她有着麦色的皮肤,不知是不是河城多情酷帅的春风把姑娘们吹成了黄土地的颜色,她的黑眼球似乎比常人要大,眼角微扬,嘴巴闭得紧紧的,抿成一条线,似乎很少张开过。这么看咋也看不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张嘴,能唱出那么好听的戏。
住进村里后,王林丁对白玲唱的戏已经非常熟悉了,白玲的培训班和他的住处只隔了一道墙。他每天盼着有她的课,那样他会借机早回去休息,他隔着墙一句一句地听她唱,一遍一遍地听她唱,那声音,那腔调,好像很久很久前就在他的耳朵里,在他的心里。有些唱段,他都已經会哼唱了。
此刻的白玲坐在那里听他们说话,安静得像一幅画,又像一朵花。如此近距离地看她还是第一次,他盯着她,她大大的黑眼睛里映出了他的影子。王林丁有些不好意思了,心虚地瞄了一眼白洋江,他正好也看过来,眼神里有着同样的拘谨。
那天,他们一直聊到晌午。他们的到来让白老汉精神振奋了起来,他说起十几岁时如何跑出去躲鬼子,说起邻村英勇的抗日英雄连,说起牛乡著名的才子进士,说起挨饿年代吃糠咽菜,说起出门逃荒要饭的有趣见闻,说起现在的好日子真是没想到,说起对党和社会的感恩。人老了,总爱讲起过去,那些久远的时光被岁月的尘埃覆盖,老人的心就像一条悠长的河,忽而浑浊,忽而澄净,已然流经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岁月,还有什么物事难以释怀?最终淡泊成一弯知足常乐的浅月,一口风浪难及的幽井,可谁又知道那月影里、那水深处,是否还藏着难忘的故事、无限的期待?
白洋江说:“太爷,有个事我一直不明白,你为啥一直不做酱驴肉呢?王干部马上要带领我们办厂子了,咱们要赚大钱了!”
白老汉笑呵呵地说:“赚钱好啊,实现四个现代化,你们有福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好好干吧。对我来说,现在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了,我这把老骨头,吃不多喝不多,巴掌大的炕躺得松缓,等到两眼一闭腿一蹬,一个小馒头疙瘩,就够啦!”
白洋江说:“那玲姑呢?”
“她呀,她天生是个唱腔的料。不唱腔可惜了。社会这么好,咱不为肚子愁啦!只是有我这个老累赘,她啥时候能找个好婆家。”
白玲脸红了:“爷爷,人家干部来,你说这干啥?”
王林丁岔开话题:“老人家,您咋会拉坠琴的呀?您那么喜欢驴戏,有什么故事吗?”
白老汉笑了笑:“说起来话长了,我的坠琴是我大舅哥教的,那时候,我学不会拉琴,是娶不到玲她奶奶的。玲唱起戏来和她奶奶一个样儿,我们小时候去要饭,她奶开嗓一唱,我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玲她奶咋没的?”
沉默的白玲突然发话:“这事过去多久了,还提它干啥!”白老汉不再说话,天近晌午,王林丁就起身告辞了。
王林丁来到白村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干劲十足。包村干部是农村与政府的桥梁和纽带。很快,他就写了一份白村的情况报告呈给了眼镜乡长。
眼镜乡长说,酱驴肉好,要着重发展,牛乡领导很重视,河城领导也很重视。他指示王林丁和白洋江出去考察农村产业发展,出去学习村办企业的经验,一定要把白村的酱驴肉打造成名牌推广出去,让白村人成为先富起来的那拨人。
王林丁说:“驴腔呢。”
眼镜乡长想了想说:“先搞驴肉,再说驴腔,我们的精力是有限的,一步一步来嘛!”
3 两年后。
白村驴肉厂经营得红红火火,白村牌酱驴肉有了统一的包装,正式的商标注册完,不但名满河城,而且走向全省。白洋江不负众望成为白村驴肉厂厂长,本分的白村人这才发现他们村还有这样一个商业人才,他不但比白村人想的要能干,而且比王林丁想的还能干。
有这样能干的一位厂长,王林丁乐得清闲。他倒是在这两年里成功地成为白玲的学生。在王林丁的建议下,白玲开始教大人唱腔,大嗓门的胖婶第一个报了名。现在,白玲的学生有孩子、大人、老人,总共十二三个,都是打心眼里热爱驴腔的,她们凑在一起演练动作,切磋唱词,不亦乐乎。白苗苗已经长到了一米七,唇红齿白的比师傅还要漂亮,但是来得少了,他就要中考了,白洋江逼他立下了军令状,考场之上只许赢不许输。
王林丁的帮扶工作到期了,白村人联名上书请求他留下。村民们拿着名单来找白洋江按手印,白洋江生气地说:“政府有自己的安排,你们这样是在逼政府。”没有白厂长的手印,白村人照样留住了王林丁。白村人的热情让他很激动,他跑到白老汉家,抱住他说:“爷爷,白村人真是太好了!我体会到了人生的成就感。我要改姓白,叫你亲爷爷!”白玲看他像小孩一样兴奋,笑弯了腰。这两年,白老汉除了喘,身体像秋后的秫秸,顽强地撑着。他说白玲不成家,他死不了。
白玲终于谈对象了。白洋江介绍的,他表姑的表侄子,驴肉厂的安保队长,姓黄,人称大黄。大黄高高大大,四肢发达,他心里只崇拜一个人——厂长白洋江。白厂长说:“从此以后,我往你心里再放一个人。”大黄说:“好,我放。”白厂长说:“我姑白玲,你以后要对她好。”大黄说:“行,我对她好,只是你得管我叫姑父。”白厂长一个烟灰缸扔过去,大黄手一伸稳稳地接住了:“要不,我也随着你叫她姑。”白厂长说:“你小子行,把我姑交给你,我放心了。”
有了这个大黄,白老汉很知足。白老汉一再托人给白玲说对象,一直没有回音,有人偷偷地给他说,这姑娘是很好,人家就是不愿意找唱戏的媳妇呢。白老汉说:“别着急,先处处看,好就赶紧结了。”白玲知道爷爷心里比嘴上急,心想,二十七的老姑娘了,还咋挑。
白玲与大黄遵了家长之命、媒妁之言,处得相敬如宾。白洋江请他俩吃饭,穿了西装,打了发蜡,威威风风地往中间一坐,拉了白玲的手,放到大黄手里:“你俩不会还没拉过手吧。”大黄红了脸,把手一缩,白洋江就握着白玲的手:“玲姑啊,看我忙得,好久没听你唱了,来一段给我解解压。”白玲抽出手,冷冷地说:“喉咙疼,上火,唱不了。”
白玲心情不好,来找王林丁。王林丁正蹲在大柳树下吹着口哨往池塘里扔石子呢。他丝毫没看出白玲的异样,兴奋地说:“你来得正好,我在想,咱们办个庄户剧团吧。河城出了繁荣农村文艺的红头文件,鼓励自办庄户剧团呢。你当团长,我全力支持你,咱们到处去演出,你唱主角。”王林丁越说越兴奋,“我们唱火了之后,就自己排戏,演咱们白村的事,排咱自己的戏!”
“那敢情好,我不想当团长,我只想登台唱出大戏。”白玲的黑瞳孔变得更大,“可是想得容易,办剧团,得要钱,要人,要时间哪!”
“你放心,我既然给你说,就自有妙计。”王林丁得意地趴在她的耳边说了他的主意。
“你俩在干啥呢?”一声大喊把白玲吓了一跳,是大黄站在不远处。
白玲红了脸,王林丁高声答道:“我们在说戏呢。”大黄没再说话转身走了,王林丁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大黄行不行啊?神出鬼没的,你可想清楚了。”白玲说:“他不行,谁行?”王林丁认真地说:“找对象还是得找情投意合的,别和我一样,当初是慌不择人啊。”白玲笑道:“你别不知足,嫂子人挺好了。”王林丁一副愁相:“挺好,就是事事都看不上我。”白玲想起刚才议的事:“你说的那事,能行吗?我可不去找白洋江,要找你找他去。”
王林丁来找白洋江。厂里人说白厂长正在开会,他等了足足两个钟头,白洋江还没回来,他起身要走,白洋江的夏利开进了院里。白洋江下车,脸上红扑扑的。紧跟着下来了一个女孩,白洋江说:“小青,会唱戏。”小青的长裙大红大红的,脸蛋雪白雪白的,长发乌黑乌黑的。王林丁向小青打招呼,小青抬了抬长长的睫毛。回到白洋江办公室,小青坐在了沙发上,这突然的情况让王林丁不知道该不该说正事。倒是白洋江开门见山:“有啥事,说吧。”王林丁突然想,趁他心情好,就直说了吧。“白玲想办个庄户剧团,前期筹备需要一笔钱,她这几年没有啥收入,咱驴肉厂资助一下吧,也给你打打广告,演出的时候,挂上你这赞助商的牌子。”经济搭台,文化唱戏。这正是王林丁给白玲出的主意。
白洋江往老板椅上一靠:“白玲的事情我肯定得帮,她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一旁的小青问:“白玲是谁?”白洋江说:“唱戏比你唱得好。”
白玲还是亲自去找了白洋江。如今的白洋江是驴肉厂的一厂之主。虽然厂里有几个股东,但那些村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靠分红生活,有钱分就对白洋江千恩万谢,驴肉厂的事全由他说了算。如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白厂长都要多笑几声,连长辈们碰见他都尊一声:“厂长吃了吗?”白洋江给足了白玲面子,他把合作协议放在白玲面前:“这要是别人,我可不干这亏本的买卖,你可别忘了我。”
收完秋,麦子也种上了,剧团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有王林丁这个军师后盾总管加劳力,起名字,做牌子,买行头,白玲省心又省事。王林丁找白洋江在驴肉厂腾出一间房子作为剧团的据点。百灵驴腔社挂牌了,白玲千推万推,还是在大家的一致推舉下当了社长。收拾停当,十二个社员,其中白老汉最老,七十五了,白玲为了哄爷爷开心,也要他加入进来。白毛头最小,才九岁,是白玲新收的学生,机灵可爱。白玲的驴腔培训班也搬了过来,反正里外都是这一帮人。大家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胖婶张罗着摆下桌来饮庆功酒。王林丁说:“咱尽快排几出好戏,这个冬天就能出去演了,把咱驴腔社的名声打出去。”白玲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认真地说:“林丁哥,真要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百灵驴腔社。”从不喝酒的白玲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她的大黑眼珠亮晶晶的。“喝个交杯酒!”活泼的胖婶调笑着。白毛头像一阵风般地跑进来说:“大黄叔刚才在门口呢,我叫他进来,他却跑了。”
农民的腰包鼓了。正月十五晚上,牛乡也火树银花,乡大院里人声鼎沸。这里扎起了戏台,敲起了锣鼓。今天是白村百灵驴腔社的专场演出。
“插的什么花来戴的什么朵/穿的什么纱来着的什么罗/蒜辫子头他戴不上那乌纱帽/牛蹄子脚他穿不了皇家的靴/亲娘啊/俺姐妹都是你生养/为什么偏把个牛郎配给了我/我的娘啊/你可苦了我……”胖婶扭动着圆溜溜的身子,扔衣转身,斜瞪着眼睛,唱腔原汁原味,却也把一个尖刻的女子演活了,观众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妹妹开腔嗓门变:“姐姐的心好量又大/我哪有福气享受它/俺夫妻都有两只手/哪怕一辈子种庄稼/他种地,我纺纱/勤勤俭俭地过生涯/吃糠咽菜能充饥/破衣烂衫挡风寒/甘愿饿死守本分/要饭不进你的家/不落个嫌贫爱富万人骂……”王林丁出了神,白玲上了台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急促的碎步,比手一亮相,眼神流转,画活了,花开了。她在这驴腔中哀婉地诉说命运中的喜悦与哀愁,河城音,河城调,河城人,如泣如诉,却又坚定无比,就像那盐碱滩上的红柳和蒌蓬,只要有一抔土,就能扎根。
越是熟悉的剧目,越是吸引人。来听戏的人,看重的不是什么离奇的剧情,而是着迷那个腔调里熟悉的味儿,台词里真实的谐趣儿。一遍一遍地重温戏里的人情世事儿,那不就是你,就是我吗?生活里的喜怒哀乐,老百姓们自己还真说不出来,这戏就替他们唱出来了。
年前年后,百灵驴腔社演出了三十几场,牛乡的村子都唱遍了。因为是义务演出,牛乡以外的村子也慕名来请。观众有时候多,有时候少,还好没有空场。各路媒体却消息灵得很,各路宣传纷至沓来,在强大的宣传攻势下,百灵驴腔社很快名扬河城,白玲被宣传成了传奇人物。白苗苗也很想去唱几场,无奈白洋江像看囚犯一样把他看得死死的。
连轴的演出让大伙儿太累了,唱张有旺的大白烧了好几天,白老汉临时客串了一回,第二天就病倒了。这天散场后,社员们回到剧社搓着冻僵的手和脸,白玲说:“这几天谁来叫也不唱了,咱都歇歇。”白洋江突然进来:“玲,大好事啊!”他看了看大家冻得发抖的样子,“去我屋说吧,暖和。”白玲闻到他身上有些酒气,说:“啥事,在这说吧,我得回家看爷爷。”“太爷病了啊,你咋不告诉我啊,我找人来照顾嘛!”看白玲没搭话,他接着说:“有大老板请你去唱戏!”“我刚刚给大伙说不唱了,大冷天的,都累病了。”“你们去下乡唱戏,一分钱没有,何苦呢?这次不一样,人家出钱。你现在有知名度了,我帮你多给他要点。”“过段时间再说吧!”“人家要搞活动,定好了日子的,能等你吗?你是不是跟王林丁混的时间长了,也成驴脾气了!”
原来,新入驻河城的大商场要搞演出,热闹节目演了两三天,台下都是年轻人,考虑到中老年人的购买力,商家想到演一场河城当地的驴腔。第二天就要上场。王林丁建议白玲接下这场演出。他说:“咱不跟钱过不去啊,咱给谁唱也是唱,大伙这么累,给大家发点福利也好。”
百灵驴腔团来到了河城的商业中心,高楼丛中戏台低矮,白玲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社员们也感觉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别扭。王林丁说:“你们的祖宗可是把驴腔唱遍了大半个中国,还和京戏唱过对台戏呢,那什么阵势没见过?”四个演员准备就绪。熙熙攘攘的城里忽然传出了坠琴声,真是个新鲜事,台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白玲款挪步,轻开嗓,唱起来:“机声唧唧梭不闲/泪眼素绢泪斑斑/夫君十载无音信/夜夜翘首祁苍天……”白玲眼睛盯住了前方,慢慢忽略了钢筋水泥大厦的压力,感情逐渐充沛,观众们听得出神。忽然,一声叫停!白玲吓了一跳,主持人出场,像蹦豆子一般开始介绍产品。原来现场演出也有插播广告时间!广告完成,白玲几乎忘了往下的戏该咋唱。那天的白玲从没有过的沮丧,只要唱到高潮处,广告就要出现,广告时间比演出时间还要长。
活动散场,他们拿到了一千块的红包,有人跑来找白玲签字,要她的联系方式,白玲慌张地逃开。王林丁带他们在城里下了馆子,他嚼着满口的红烧肉说:“这钱可真好挣!这么唱下去,你在河城很快就红了,咱再涨价,唱腔也不耽误发财嘛!”白玲生气地说:“这种戏我再也不会唱了!我师傅说过,唱戏也讲德。自古唱戏给人听,不管几个人在,都要像满场一样认真去唱,听戏也是有讲究的,有人的捧个人场,有钱的捧个钱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去自由。”
“你师傅是谁?”王林丁一直以为白玲是跟白老汉学的戏,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起师傅来。
“我师傅是著名的驴腔艺术家瑞卿。那些年,爷爷要贩卖驴皮去几百里外的阿县。他平时都是自己去的,十岁那年,我非要跟着去。回来的路上,爷爷神秘地对我说要带我去看场戏。他带我去了一个很大的剧院,舞台上面有大红的幕布,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驴腔。你知道那出戏是谁唱的吗?就是瑞卿师傅,她简直把那个刘三姐唱神了。自那,我像着了魔一样迷上了驴腔。回来后,我每天天不亮就去池塘边唱啊唱。说起来,我和瑞卿师傅太有缘分了。后来我去省城打工,竟在省城又偶遇了瑞卿师傅,她自然不认得我,我对她说起小时候听她唱戏,她让我唱给她听,大赞我的嗓音好,就免费帮我指导,我这才真正入了门啊。”
王林丁恍然大悟,怨不得爷爷说你打工回来后,像戏精附了身,原来是得到了大师的真传。大家对白玲更加另眼相看了。
饭馆里各色人等出出进进,无比嘈杂。角落里的白玲坐在那里又安静成了一朵花:“我没有别的愿望,就希望能像师傅一样,到一个真正的舞台上,唱一出戏,唱一出自己的戏。”
4这一年是河城村两委换届选举年。白村老书记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不再连任是明摆着的事。最有实力竞选村支部书记和村长的人,莫过于村委委员兼驴肉厂厂长白洋江了。
过了农历二月二,老百姓们渐渐忙了起来。百灵驴腔社很少出去演出了。河城电视台要来做专访,白玲说:“我可不会说,除了唱腔,我啥也不会。”王林丁装模作样地教她:“河城是驴腔的发源地,作为河城人要发扬驴腔文化,繁荣农村文艺,我热爱驴腔,传承驴腔是我的责任……”白玲只管笑。等记者来了,白玲咋也不接受采访了,还是胖婶顶了上去,胖婶不用教,就说得记者频频点头。后来有商家来请演出,白玲接二连三地推掉,其他社员却对这来钱的买卖很上心,私下里对白玲颇有微词。白玲开始态度非常坚决,后来也挑一些好的商家接点活,唱完戏有要请白玲吃饭的,她一概谢绝。白玲说,我当不了什么社长,我只想做一个演员。
大黄和他娘来定婚,带来了鸡鸭鱼肉烟酒糖茶等礼品,上面都捆了红绸线,喜气洋洋。白老汉高兴地收下了,大黄娘开心地说回去就找人看日子。白玲却一言不发,白老汉说:“你们处得不好吗?你不满意咱就把东西给人家退回去。”白玲还是不说话。
白洋江请王林丁吃饭,夏利直接开到了河城大酒店,驴肉厂的骨干们都来作陪。王林丁知道白洋江早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了,突然请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酒过三巡,白洋江起身去了卫生间,副厂长压低声音对王林丁说:“村里换届,你说谁能干书记呢?”王林丁摇摇头:“那得选举后才知道啊。”副厂长说:“王干部看呢?您的意见很重要啊。”王林丁再笨也明白了咋回事,他借着酒劲大声说:“那还用说,乡里要和我谈话,我自然是推荐白厂长啊!”
王林丁和白玲筹划起排戏的事。他说:“今年我们就要实现你的愿望,自己写本子,排一出自己的戏。”他没事就跑到白老汉家里,爷仨一起聊戏本。白玲说故事,王林丁想情节,白老汉诌戏词。王林丁说:“姜还是老的辣,爷爷真有一手。”他们一起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大黄进来了,铁青了脸。白老汉赶紧招呼这个准孙女婿坐,他没说两句话,转一圈又走了。白玲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说:“不和他结婚,我可能真的嫁不出去了。”欢乐的气氛一扫而光,三人一陣沉默。
“王林丁,我说你咋经常不回家呢,原来这里有相好的!”一个高高胖胖的女人闯了进来。王林丁忽地站起来:“杨红,你咋来了?”“我咋来了?我不来能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吗?”杨红来势汹汹。白玲窘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王林丁赶紧拉着媳妇往外走,杨红却提高了嗓门:“姓王的,我小看你了啊,没想到你这么有能耐,找上戏子了。老娘在家辛辛苦苦养孩子,你在外面快快活活养女人。”
很多村民听到声音出来瞧热闹,看到一个高大的女人在白玲家门口与包村干部王林丁吵架。大家赶紧缩回头去,却都竖起耳朵听动静。王林丁快步沿着村北的路往东走,杨红紧紧地跟着他边走边骂:“你咋说也是干部啊,你就不知道避避嫌。”
那事过后,等王林丁再来白老汉家里,白玲不在。白老汉在闭目养神,他看起来倦倦的。白老汉说:“让你媳妇误会,玲很难过,她说戏不排了,你别再来了,别让人说闲话。”
天渐渐热起来了,村里换届工作开始,王林丁忙了起来。眼镜乡长找王林丁谈话,王林丁据实说白洋江威信高、能力强,可担当重任。眼镜乡长问他白洋江有什么缺点?王林丁说,都是些能人通有的缺点呗。乡长点了点头,又问他最近可有啥麻烦?他说没有,乡长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你包村工作干得好,组织上很满意,但还要注意个人问题啊,别给自己惹事。王林丁想,乡长的耳朵还真长,他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乡长嘱咐他说,我是信任你的,听说你对驴腔很上心,这是好事,但是工作不要失了偏颇,一定要和村里的主要负责人搞好关系。王林丁说知道,知道了。
精明能干的白厂长已经准备好带领白村人民奔小康了。驴肉厂给全村人捐赠了绿豆、清凉油、蚊不叮等防暑用品。那一纸任命书反正是早晚的事,很多人已经提前称呼白书记了。
等到任命来了,谁也没有想到,白村的新任村支部书记竟然是由包村干部王林丁代任,白洋江任村长。职务公布那天,就连王林丁也很意外。白洋江脸都绿了,他狠狠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林丁去乡里询问情况。得到的答复是,这是全村党员选举的结果,当然也是乡领导班子商议的意见。包村干部王林丁了解白村情况,又深受白村人民爱戴和信任,白村人民联名上书挽留他就是最好的佐证,由他代任一届村支部书记是当前最好的安排。回村路上,王林丁想起白洋江请客时,自己曾信誓旦旦地说推荐他当书记,感觉自己有点对不住他。他自己真是这么做了,别人不定怎么想呢。他去找白洋江,白洋江老远就喊王书记好,带着惯常的笑。王林丁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白洋江说,看你说的,你是那样的人吗?我是那样的人吗?今晚我请客,给你庆祝庆祝,以后咱们好好配合,咱白村绝对是牛乡最好的村。看到白洋江如此豪爽的样子,王林丁一颗心也算放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们再约在河城大酒店,白洋江说叫上白玲一起吧,王林丁说好久没见她了。硬菜点了一大桌,好酒上了几大瓶,知心话说了几大箩,白洋江说老兄,你就是一员福将,有你在就能打胜仗,你根本不用上阵,就在那里把号子一吹,我来驰骋疆场。又说,我白洋江就是改不了要面子这个毛病,你说面子这东西值几个钱,再也不要了,扔得远远的,轻松自在。白洋江醉眼迷离,将胳膊搭在王林丁肩膀上,兄弟,人活一世,为个啥呀!不为面子,不要面子,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快意人生,哈哈哈哈。白洋江还真是不错,王林丁被他感动了,站了起来,大声朗诵道:“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全桌人都鼓起掌来。啪的一声,王林丁的酒杯摔到了地上,粉身碎骨,他其实早就醉了。
白玲身穿戏服,面涂油彩,在台上唱着,旖旎,缱绻,王林丁一声叫好。台上的人突然变高变胖,他揉揉眼睛,竟是杨红!一个激灵,王林丁睁开了眼睛,原来是梦。他揉揉懵懵的脑袋,发现自己是在宾馆里,旁边的床上还有一个人在睡着。他试着坐起来,定睛看了看,那边睡的是白洋江。昨晚他俩都喝到不省人事,陪同的人给他们在宾馆里开了房间。
回到白村已经是中午了。胖婶皱着眉头大声招呼王林丁到驴腔社来,社员们都在,白玲竟然也在,眼睛又红又肿。一进门,胖婶就把一张写满字的大纸塞给王林丁,他瞅了一眼,脑袋“嗡”地就大了。纸上赫然写着:新任村支部书记王林丁假借职权与白玲长期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大家要认清这对狗男女可耻的嘴脸!黑色的字歪歪扭扭,像一个个扭动的蝌蚪。
“这是咋回事?”王林丁浑身是汗。
胖婶忿忿地说:“不知道啊,今天早上,这样的大字报满村都是。我听到外面都在嘀咕啥,赶紧跑出去看,这还得了!哎呀呀,谁这么坏啊,使出这样的手段埋汰人!”她摸了一把汗,“我去找你,你也不在,我赶紧找剧社的人都出来,满街去撕,这会儿刚撕完呢!”
会是谁呢?王林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为人还不错,在白村这两年,不敢说没得罪过人,但是也不至于有人这么恨他啊,还把白玲也拉进了这浑水里。
白村的人都在议论纷纷。两名妇女走了个照面,短发妇女说,没这事吧,王书记不像那种人。长发妇女说,谁知道呢?无风不起浪啊,他为啥天天往白老汉家跑呢?听说他媳妇都找上门来了。胖婶恰好走过,没听清楚她俩说啥,看那样知道没好话,生气地说:“别嚼舌根子了,该干啥干啥去。”
白玲回到家,趴在床上哭个不停。没有爹娘,不管再苦再难,她都洁身自好,流言蜚语一直跟着她,她都忍了。可是今天这种屈辱,她可受不了啊。白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因为哮喘,他已经很少抽烟了。这一会儿,他就抽了三根。把烟掐灭,他拍拍白玲的肩说:“孩子,别瞎想了,明个太阳一出来,啥都会好的。”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白村就又炸开了锅。一夜之间,新任村支部书记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大字报竟然又贴满了全村。王林丁来找白洋江。白洋江正在和儿子白苗苗生气。白洋江叉着腰,白苗苗抱着胳膊,爷俩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看到王林丁进来,白洋江对白苗苗说,我和你王叔说事,你快去学习。苗苗说,我不学,学也学不会,学也考不上。白洋江说,你是我亲生的吗?白苗苗说,很可能不是,我才不像你。白洋江无奈了,好吧,祖宗,你去玩一会儿,我有正事。白苗苗看了王林丁一眼,張了张嘴走了。白洋江对着他的背影狠狠骂了句,坑爹的玩意!他一边招呼王林丁坐一边说,我叫他好好学习,上高中,考大学,学个商业管理啥的,将来咱这驴肉厂发展不得靠知识啊!你说我哪点错了,他爱唱戏,当个业余爱好还行,不能当正业啊。
王林丁顾不上安慰白洋江,把大字报拿给他看,白洋江说:“这事我也知道了,正要找你呢,必须要找出来是谁干的!”他叫人把大黄找来,对他说:“大黄,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有人污蔑你媳妇呢,你去找出来是谁干的!”大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答应。白洋江补了一句:“还不快去?”大黄说:“不用去找,我知道是谁干的!”王林丁赶紧问:“你知道,是谁?”大黄突然变得生气:“是我干的!你俩就是一对狗男女!我都亲眼看见过!”
王林丁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怎么没想到是大黄呢。白洋江摇摇头说:“大黄啊大黄,我说你啥好呢?你这样做,有证据吗,这是污蔑,会被拘留的。”
“彩礼我都送了,但是白玲却说不和我结婚了,都是因为他!这根本不是污蔑,我有证据,我早就拍了照了。我还把照片交给了乡里,姓王的,你不配当书记,等着吧,看谁倒霉。”愤怒让大黄变成了一只随时咬人的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情很快就传遍了牛乡,搞得牛乡政府很头疼。牛乡派出所介入调查,大黄一直不依不饶,嚷着要找区长、市长去告状。杨红听说之后又羞愤又恼怒,先是跑到乡里去闹,当着乡领导厮打了王林丁。又跑去找大黄干了一架,他俩都不是省油的灯,最终都挂了彩。当杨红满脸是伤、气势汹汹地跑到白老汉家的时候,白老汉一着急,竟然晕倒在院子里,杨红傻了眼,又与白玲一起把白老汉送到了牛乡卫生院,白老汉缓了过来,总算没闹出人命。
最终,在多方努力下,尤其是白洋江出面劝解,大黄才安稳了下来。大黄因为提供的证据不足,被派出所拘留教育。王林丁主动给乡里写了辞职信,要求辞去代任的白村党支部书记职务,提前结束包村工作。乡里考虑到他不方便无法再在白村开展工作了,同意了他的请求。白村村支部书记暂由白洋江代任。
白玲也离开了白村。她临走前,把驴腔社交给了胖婶,只说了一句:“下辈子,我再也不唱戏了。”
5太阳照常升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又是杏花开的季节,白老汉抱着坠琴蹒蹒跚跚来到杏树林旁。人们正在砍树,枝头星星点点的杏花惨惨淡淡零落了一地。白老汉问,为啥砍树啊?人答,盖厂房呢。啥啊?白老汉听力也开始不好。“盖厂房,驴肉厂要扩大规模。”那人的声音提到很大。“哦,好啊,好啊,怎么要吃那么多驴肉啊。”
白老汉转身离开,他如今一个人进进出出,勉强还能照顾自己。白玲按时将钱寄给胖婶,热心的胖婶会来给白老汉送吃送喝。
“爷爷,您在这儿呀,我正到处找您呢。”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白老汉擦了擦眼睛:“哎哟,是王干部啊,你咋来了。”
“我想你了,爷爷。”来的人正是王林丁,他看起来胖了一些,脸更圆了,面色红润。
杏树林的旁边就是百村池塘,王林丁搀着白老汉来到大柳树下。白老汉说,在这里坐坐吧。池塘里,春水在煦暖的南风里欢蹦乱跳,活脱脱一个孩子,幽深碧绿,又仿佛最天然的不含丝毫杂质的璞玉,漾漾的,发乎内心的让人珍爱。白老汉说,玲小时候,天天在这里唱戏,那时候多好,她那小嗓音就像蘸了蜜,好听。王林丁说,她一直没回来吗?白老汉说,过年回来了一趟,又走了,她很惦记我这把老骨头。有啥惦记的呢,我都快八十了,该找她奶去了。
爷俩聊了起来。王林丁说,给我说说你和俺奶的故事吧。白老汉低了头,絮絮叨叨说起了从前的故事。玲她奶是唱驴腔的,那时候白家班唯一的女角儿。一百年前,黄河发大水,漫了河城,淹了白村,咱们的祖宗出去讨饭,很多人还是被饿死。相传,有一天,白村来了个老头倒骑着毛驴,边走边唱,白村的人们听着这腔调咋这么熟呢,他们跟着唱起来,才发现那就是咱们的口音哪。后来,白村人就开始唱曲了,唱着曲去要饭,我们不再是乞丐,是卖艺了。传说那个老头就是神仙张果老,他来给咱白村人指路来了。就给这曲起名叫驴腔。当然,这也只是传说而已,不能当真。我小时候,咱村的大人孩子都会哼唱驴腔倒是真的。咱村的白家班唱遍了大半个中国呢,听说和东北蹦蹦戏合过伙,与京剧唱过对台戏。那时候的日子苦呀,可是,这小戏一唱,心里就甜啦。玲她奶就是白家班唯一的女角,她的嗓很神奇,我从小有癫痫病,听她一唱,病就好了。我娘笑话我说,你娶她吧,她会治你的病。她和她哥都是白家班的,她从十几岁就到处去唱戏,可是走过东闯过西的。后来,我娘去提亲,她说,只有一个条件,他得会拉琴,以后我想唱戏了,谁给我拉琴哪!为了早点娶她,我就天天跟着她哥学拉琴,还真就学会了。我们刚刚成亲,好日子没过几天,没承想日本鬼子就来了。她怀着孩子,到处躲,每次都不忘抱着坠琴,每次都有惊无险。有一次,日本鬼子又来扫荡,我们走得急,没有带上琴,她很担心,我说回去拿,她又不让,怕我有危险。就在那一次,鬼子朝我們跑的方向开了枪,偏偏她就中了弹。我把坠琴和她一起埋了,她不在了,我也用不着那琴了……
白老汉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垂着眼睛,语气淡得像白村上空的白云。
您后来就一直没再成家吗?
白老汉摇摇头。他说,再艰难的日子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说起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都显得那么云淡风轻。
可是……白玲呢?
白玲本不是白村人哪。我一个人没啥事,到了秋后就出门讨点生活,她是我在省城捡到的。那个晚上,我看到她包在红花的被子里,也就几个月大,瘦瘦小小的,虽然看着喜爱,我本也不想要的,我一个男人,咋养这么小的娃啊。可是,我看到她的旁边放了把坠琴。白老汉使劲地抱了下手里的坠琴。
是这把坠琴吗?王林丁问。
嗯,就是这把坠琴。这娃娃哭起来,嗓子那个嘹亮啊,跟唱似的,我当时就想,她长大准是个唱腔的料,就把她抱了回来。她从小和我亲,却不爱出去玩,也不跟人说话,我一拉琴,她就跟着唱,就开心了。
这事她知道吗?
我没告诉过她,也不会告诉她。没娘的孩子,命苦哇!
对不起,是我连累她了。
小王啊,你是个好人,爷爷不糊涂。
爷爷,我今天来,给白玲带了东西。她不知道啥时候回,留在你这里吧。
带的啥?
我答应过给她写一个戏本,我写好了。王林丁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在这里面呢。爷爷,还有一件事,我想给您说。
啥事,说吧。
我想娶白玲,我想了很久了。我给她写了一封信,都放在袋子里了。
白老汉的眼皮抬了起来。
我已经离婚了,儿子跟着我。要是你和玲不嫌弃我带着儿子的话,我要娶她,我俩一起给你养老。
自那以后,王林丁常常来看白老汉,倒是省了胖婶很多事。胖婶把这个消息告诉白玲,白玲让她转告王林丁,别再来了。
立冬之后,白老汉感冒了一场,哮喘变得非常严重,躺在炕上下不了地。胖婶来看他,他说,叫玲回来吧。
等白玲赶到家,白老汉刚刚打完吊瓶,靠在炕上张着嘴巴大口地喘气。白玲说,我们先去医院。白老汉摇摇头,从枕边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小王给你的。我都是老毛病了,打几天针就好了。我就是想你了,老了不争气,怎么老是想你。
白玲给王林丁写了一封信,拒绝了他的求婚。说她早已不再介怀那件事情,非常感谢他对爷爷的关照,剧本她很喜欢,只是不想再唱戏了,所以本子她用不着,更不能让流言成真,自己打自己的脸,感情的事情不要再提。
白老汉终究没有扛过那个冬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正午时分,他粗重的气息忽然变得轻松均匀,他拉着白玲的手说:“人活一世呀,得跟着自己的心活,昧了心,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也不值呀!记住,想干啥,就去干吧!”那天下午,他安详地走了。
白玲陷入悲伤和自责之中,她自始至终没有好好地陪伴爷爷。在他年迈的岁月里,她竟然为了自己,为了那些流言躲到千里之外,让他一人承受生命的孤苦。她心痛得不能自已。
想干啥,就去干吧。望着爷爷留下的那把老坠琴和王林丁写好的戏本。白玲找到了胖婶,趁冬天有空,我们自己排出戏吧。
白玲拿出所有的积蓄请了摄影师,租了录像机,购买了上好的行头。百灵驴戏社的全部社员出动,排起了戏。白洋江要给她赞助,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正在上复读班的白苗苗要回来参加排练,白洋江坚决不允许,白苗苗瞪他一眼,有些事,是瞒不住的。白洋江说,你小子威胁我?排完戏就赶紧回去学习。
小年那天,天空飘起了小雪。王林丁收到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盘录像带,上面贴着雪白的标签:“驴腔:《风过白村》。”
虽说是落红化泥更护花/人都爱那似锦繁花枝上挂/虽说是筵席终有散场时/人都恋相聚相伴两依依/虽说是锅勺哪有不碰碗/人都愿和睦团圆无嫌隙/虽说是世上树叶无相同/人都想知己如我腹中虫……
王林丁看完这盘录像带的时候,北风呼呼地夹杂着雪花铺天盖地。他一下子冲进了雪里,他跑到白村去找白玲,白老汉家大门紧锁。胖婶告诉他,白玲已经在一周前离开了,白老汉不在了,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王林丁离开白村,把录像带装到布袋里,用小铁盒仔细包装好了,装到纸皮信封里,来到邮局,投进了邮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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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全省刮起了振兴地方文艺的新风,为了鼓励地方小戏创作,省里开展了基层原创戏曲比赛。河城筹备举办第一届驴腔艺术节,要在全市振兴驴腔文化,繁荣农村文艺。河城驴腔团正式挂牌成立。大学应届毕业生白苗苗经过考试,成了河城驴腔团的一名专业演员。
牛乡文化站接到通知,牛乡白村百靈驴腔团创作演出的驴腔《风过白村》获得全省基层原创戏曲比赛一等奖。省委宣传部和文化部门领导要来调研,现场观看演出,通知百灵驴腔团做好准备。
百灵驴腔团负责人胖婶为难地说,当初排出来的时候,你们不说我们团长个人作风不好,不能公演吗?这会儿怎么还获奖了,我们的主角不在,演个驴啊!
牛乡文化站赶紧向河城文化局汇报,百灵驴腔社原社长白玲,也是这出戏的主角,现在不在河城,没有音信,联系不到。
牛乡畜牧站职员王林丁正在给乡养猪场的猪崽子打疫苗。党政办主任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王林丁,有重要任务!县长刚刚打来电话,专门交待给你一个重要的政治任务,限你在三个月之内找到我们河城的著名驴腔演员白玲同志,务必把她请回来!”王林丁看着满院子的猪说:“那猪怎么办?”党政办主任哭笑不得:“猪头啊你,别管猪了!县长说了,河城要弘扬驴腔,我们得找到白玲,让白玲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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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调歌头 作者:苏轼年代: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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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文山观大水记 文天祥 自文山门而入,道万松下,至天图画,一江横其前。行数百步,尽一岭为松江亭,亭接堤二千尺,尽处为障东桥,桥外数十步为道体堂。自堂之右循岭而登为银湾,临江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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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出自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赏析 西湖美景历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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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金门冯延巳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鹊踏枝冯延巳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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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义说明:比喻因力量不够而感到无可奈何。 使用类别:用在「感叹无奈」的表述上。 望洋兴叹造句:01高级轿车的价格,往往使一般老百姓望洋兴叹! 02像这种千万豪宅,一般民众只有望洋兴叹的分儿。 03我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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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首因路遇侠者而写的赠别诗。此诗造句别致,寓意隐蔽。诗里用到了典故。“燕赵悲歌士”里用到了战国时代诸侯国的名称“燕,赵”,古时这两个战国七雄中的诸侯国出了许多勇士,因此后人就用燕赵人士指代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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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儿皇帝不乖乖地当再变,能变出老佛爷手心?!皇帝,有的是人选三岁娃娃都能坐上龙椅几块糖果哄得团团转最多让太监勤换尿湿的裤子瀛台上 "> 中考古诗词之杜甫《春望》赏析
春望 杜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⑴五言律诗。安史之乱爆发后诗人逃离长安前一个月,睹物神伤。诗人将自己的所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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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尤(yóu)19 尤(yóu) 【寻根溯源】 尤姓来自沈姓。周文王第十子封于沈,后以国为姓。唐朝末年,沈姓者随王潮、王审知入闽,为避闽王“审”字之讳,将沈去掉三点水旁,改为尤,才开始有了尤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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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文总复习 一、指出下列句子中的通假字并解释。 1、发闾左适戍渔阳 通 意思: 2、为天下唱 通 意思: 3、固以怪之矣 通 意思: 4。 将军身被坚执 通 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