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鉴赏(7)潘金莲私仆受辱
周钧韬
潘金莲虽然得宠于西门庆,在妻妾斗争中斗败了孙雪娥,打胜了第一仗,但其时淫荡成性的西门庆,又恋着妓女李桂姐,有半个月没有回家。潘金莲欲火难禁,便与孟玉楼带来的小厮琴童偷情:不说李娇儿与金莲结仇。单表金莲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闭了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一处。
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这小厮进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里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股子葫芦儿也与了他,系在身底下。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在街吃酒耍钱,颇露出圭角。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一日,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淫妇,往常言语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偷养小厮!”齐来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厮。”说的二人无言而退。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正值七月廿七日,西门庆上寿,从院中来家。二人如此这般,“他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葬送他。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自除非饶了蝎子娘是的。”月娘道:“他才来家,又是他好日子,你每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住回乱将起来,我不管你。”
二人不听月娘之言,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齐来告诉,说金莲在家养小厮一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要过来收了。着了慌,就忘了解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分付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道:“问贼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令左右:“除了帽子,拔下他簪子来我瞧!”见没了簪子,因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往那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西门庆道:“奴才还捣鬼!与我旋剥了衣服,拿板子打!”当下两三个小厮扶侍,一个剥去他衣服,扯了裤子。见他身底下穿着玉色绢儿,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西门庆一眼就看见,便叫:“拿上来我瞧!”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就问他:“此物从那里得来?你实说,是谁与你的?”唬的小厮半日开口不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西门庆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着实打!”当下把琴童儿绷子绷着,雨点般榄杆打将下来。须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又教大家人来保:“把奴才两个鬓与我挦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
当下西门庆打毕琴童,赶出去了。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唬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交。分付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着!”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倒是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睡里梦里,奴才我才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妇人便哭道:“天么,天么!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姐做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甚和盐和醋,他有个不知道的。”因叫春梅来:“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妇人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的身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里来歇,无非都气不愤,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来,与那奴才?好成楫的奴才!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物件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澤趺矗?rdquo;说着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这个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因从木香栏下所过,带系儿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就合着刚才琴童闪厅上供称在花园内拾的一样的话。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作做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不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教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分付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这妇人当下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花枝招飐,绣带飘飘,跪在地下,等他锺儿。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定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倒是插烛也似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座儿在旁陪坐饮酒。正是: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潘金莲这妇人,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得这场羞辱在身上。潘金莲私通琴童的起因是西门庆在妓院中迷恋妓女李桂姐,以致半月未归家门。潘金莲倚门而望,无不失望而归,于是干出了这种丑事。这是潘金莲进入西门府后干的第一椿丑事,亦是她新的淫荡生活的开始。在封建社会中,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嫖妓宿娼,女子则要恪守贞操。潘金莲的行为从一定意义上讲,是对这种封建的婚姻观念、伦理观念的畸形的反抗,这无疑是当时社会现实不满的表现。而对作为男子的西门庆来说,他也不像以前的男子那样,将妻子的不贞看作是罪大恶极的行为而以休妻告终,这说明在那个社会环境中,男子要求于女子的绝对的贞操观念,亦已发生了动摇。
从语言艺术上讲,描写的细密是《金瓶梅》的重要艺术特征,人物的一颦一笑,思想情绪和动作的细微变化,都能刻画得细致入微。《金瓶梅》的这一艺术特征,在这一段文字中表现得比较充分。对此,周中明同志曾作过细致的研究分析。他作了如下的概括:
一、 描写的层次性。在西门庆对潘金莲的拷打、审问过程中写出了一系列不同的层次:西门庆打一耳刮子--妇人不敢吭声;吩付春梅顶门、拿椅子--西门庆坐;西门庆拿马鞭子,喝令淫妇脱衣裳跪下--潘金莲“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问--妇人哭着答;西门庆骂--妇人叫屈;西门庆拿出香囊问、打--妇人哭叫、狡辩;西门庆由想--见而动心。这是大层次,共七层。大层次中还有小层次。如潘金莲答西门庆的一段话,一口气说了四层意思:“就屈杀了奴罢了”是一层;“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的身子”,又一层;“就是你与的簪子……”又是一层。最后还有一层:“凭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纂一篇舌头”.层次如此丰富、细密,使读者有身临其境,耳闻目睹之感。
二、 发展的曲折性。西门庆由深信不疑、恼怒毒打,列举出证据来责问,不料被驳回;再拿出证据来痛打,詈骂,不料又遭驳回,从而“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嗣后听春梅一席话,便回嗔作喜。最后又严厉告诫潘金莲,说明西门庆仍未被潘金莲与春梅的谎言所惑。思想发展的细微变化、波澜清晰可见。张竹坡说,《金瓶梅》有“文字千曲百曲之妙”(第二十回评语),具有出人意料、别开生面、引人入胜之功力。
三、 角度的多样性。作者写西门庆严责潘金莲不是一味的打骂,而是从毒打、恐吓、讹诈、诱供、逼供等不同角度作细密化的描写,从而强化了语言艺术表现人物性格的能力,使西门庆那愤激、毒辣、恼怒、凶狠、狡诈、暴虐、愚蠢、虚弱的丑恶形骸,表现得淋漓尽致。
四、 语言的丰富性。如用“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写潘金莲心情的战栗;用“有甚和盐和醋”,写她故作镇静,心地坦然;用“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写她斩钉截铁的决心;用“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写春梅的旁证的可靠性。语言的性格化程度很高。例如,西门庆一开始就责问潘氏:“你与他偷了几遭?”妇人便哭道: “天么,天么!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仅这劈头一句,就使一个呼天唤地、鸣冤叫屈的泼辣性格活跳了出来,且完全符合潘金莲惯于撒谎、善于撒谎的个性特征。为了使谎言变成真理,潘金莲又生一计,拉春梅出来作证:“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说着便立即叫春梅:“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这些语言把潘金莲既伶俐又狡猾,既“自知理亏”又泼开胆撒谎的个性特征,表现得惟妙惟肖。
达文在《巴尔扎克〈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序言》》中指出:“在他以前从来还没有过小说家像这样深入地观察过细节和琐碎的事情,而这些,解释和选择得恰到好处,用老剪嵌工的艺术和卓越的耐心加以组织,就构成一个统一的、有创造性的新的整体。”用这一段话来赞誉《金瓶梅》描写的细密,亦同样是恰当的。参见周中明《金瓶梅对中国小说语言艺术的发展》,《金瓶梅研究集》,齐鲁书社1988年版。
原载:《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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