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怀古第一诗--李白《金陵三首》鉴赏
王志清
我们说李白的《金陵三首》为“金陵怀古第一诗”,基于两点考虑,一是李白首开金陵怀古的风气,写得最早;二是此诗在李白众多的金陵题材的诗中(保守点说“以怀古论”),写得最好。然而却至今尚未引起专家和读者的特别关注。
从本质上讲,李白应该属于政治诗人、社会诗人,李白最出色的诗,最有代表性的诗,即是社会诗,或者叫做政治诗。他的那些社会诗,自然也包含了那些具有政治性意蕴的作品,如《蜀道难》、《行路难》、《将进酒》之类。而最能够表现政治李白的理想和形象的诗歌,具体明言其政治主张的诗歌,恐怕要首推他的那些金陵怀古诗了。他的《金陵三首》无论从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都可称之为其怀古诗的经典之作。
李白的《金陵三首》,见《全唐诗》第181卷,抄录如下:
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
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王宫没古丘。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洲。
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
金陵与李白一生关系密切。李白一生最感兴趣的有两个地方,一是长安,一是金陵。李白25岁从四川出来以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很快就对金陵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结下了不解之缘,据考前后五次到金陵。其存诗中竟有50多首是写金陵的。李白何以对金陵如此钟情?蔽之以一言:色也!景色与美色。
一是李白最赏金陵美色。吴地,景色秀丽,吴歌优美,吴姬更多诱人,李白一生与金陵女子有着感情深厚的交往。李白在金陵,常常和舞姬酒客们玩月酒楼,达曙歌吹。
二是李白最赏金陵景色。对于金陵形胜的欣赏,这应该说是主要的。诸葛亮曾言南京是“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也”.李白青年时期在金陵的主要活动是凭吊古迹,结交朋友。中年时期也多次来金陵怀古。后来,他追随永王李麟,就是妄图以金陵为根据地而建立新王朝。而当他成为政治犯 后,还代宋若思将军上表,让肃宗迁都金陵。这些都表明,李白钟情金陵,还主要是政治上的意义。
第一、《金陵三首》诗最能够诠释李白的金陵情结。
如果说李白钟情金陵而形成了深深的金陵情结,主要是政治原因,那么,我们则可从李白《金陵三首》里鲜明看到其致生的直接诱因。李白在此三首诗中所表现出来的对金陵形势的看法,所表现出来的政治识见,很具体,很典型,对李白来说尤有代表性,是贯穿了李白一生的政治理想。
李白在《金陵》诗中写道:“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三诗中均有写金陵形胜的诗句,且均为满怀深情的描绘,其意在突出表明:金陵地理卓特,形胜无双,理当为帝都。
金陵在春秋时得名,因城邑坐落在金陵山而得名。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灭越后,楚邑建城邑于清凉山上,而清凉山当时是金陵山的一部分,所以城也命名为金陵邑。唐代的《建康实录》明确记有楚威王“因山立号,置金陵邑”.由于当年的长江紧贴清凉山西麓流过,金陵邑临江控淮,形势十分险要,楚威王选此址而设置金陵邑,即欲借虎踞龙盘之山势和长江天堑之水险而图谋天下。当热衷政治的诗人遇见此龙盘虎踞之地时,便生出许多的推崇备至的“政治”好感来。李白特别看好金陵,最好的例证是他在《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中的陈述。李白力荐迁都金陵,列举了金陵有作为都城的诸多条件,譬如金陵的物产丰富,交通便利,人才济济等等,还有就是突出金陵的“地称天险,龙盘虎踞,开扃自然”的险要地势。李白最看重的,即金陵为六朝旧都,依然存有帝王之气,“六代皇居,五福斯在,雄图霸迹,隐轸尤存。咽喉控带,萦错如绣”.此表是其政治主张的开宗明义的表述。联系起来看其诸多金陵诗,我们便不难领会其所以夸好金陵的用心。
除了地理形势上的特点外,李白还看好金陵文化,六朝故都,文化底蕴深厚,也易生情结。李白《金陵》诗中写道:“亡国生春草,王宫没古丘。空馀后湖月,波上对瀛洲”;其诗又写道:“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金陵乃东南形胜,六朝古都,在李白笔下,既炫耀其昔日不可一世的荣耀与繁华,也具象其繁华破灭后的荒凉和萧瑟。以此对比,而形成了情感上的反差张力。细细玩味诗人笔下的金陵意象,分明承载着历史兴亡的沧桑信息,展现了一种意味极其浓厚的文化政治的内涵,夹杂着一种深深的哀怨和悲悯。对于李白来说,金陵值得写的也太多了,除了比较脍炙人口的作品如《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登金陵凤凰台》、《金陵凤凰台置酒》、《苏台览古》等,还有名句如“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月夜金陵怀古》);“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波光摇海月,星影入城楼”(《宿白鹭洲寄杨江宁》);“北堂见明月,更忆陆平原”(《金陵王处士水亭》);“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金陵城西月下吟》);“钟山龙蟠走势来,秀色横分历阳树”(《金陵歌送别范宣》)……可见,李白对金陵真正是一见钟情的看好,也一往情深的眷念。
诚然,今日之金陵,相比长安,无疑已是王气黯然的伤感旧地。然而,毕竟曾经“旧长安”,依然有“地即帝王宅”的偏好情感的触发。“金陵”这一地理名词,被附着上了特定的文化情韵,附着上了诗人特殊眷念情感。作为旧时古都,虽然已经衰落,对诗人来说,最容易生成金陵情结。而素有儒家济世之志、纵横家风度的李白,把金陵作为一部内容丰富的历史教科书来读,从金陵的今昔中读出了政治的内容,读出了兴亡的伤感,也读出了自身处境的凄凉。当他远离当时的政治中心长安而身寄金陵时,必然更加容易激荡出怀古之情和用世之心,生成“长安不见使然愁”的政治失意感来。
金陵有其特殊的历史和政治内涵,直接与政治有关,李白选择对象寄予其政治意蕴的意图是豁显的。这种题材和描写对象,决定了此诗属于政治抒情诗一类的性质,不能解读为一般性的山水诗。而李白的《行路难》、《梁甫吟》、《永王东巡歌》等,是其强烈的政治性苦闷心情的真实反映,这些乐府诗多仍乐府旧题,内容即事兴慨, 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和抒情色彩,而我们还只能读为间接的政治诗。因此,写作《金陵》时的李白,与其说用的是诗人的视阈和美感,不如说更多的是政治家的胸臆和思考,让人感到其中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引发。
第二、《金陵三首》诗也最能够凸显李白的诗歌印记。
李白毕竟是个诗人。《金陵》毕竟是属于文学的诗歌,而不是政治报告或其它。也就是说,李白《金陵》诗,既有认识价值,认识其怀古的政治用心,也更是艺术品,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从艺术上来解读,我们以为有三点很是突出。
一以题旨观。李白在《金陵》其一的开头便言:“此地旧长安”.此五字定下了全诗的情感基调,也是三首诗的思想基点。诗人以“金陵”比“长安”的意思,是在于暗示金陵昔日的辉煌,也是为其今日之闲置而惋惜,言下之意是,白白有此“帝王之宅”的形势,如今却被弃置之地。这种意识和情绪,即成为此诗一贯到底的潜流。深究《金陵三首》的创作用意,就诗而论诗,千万不能忽视诗中的那个重要暗示,那就是“空”字。三首诗二言“空”,“空”字可视为诗人金陵怀古的题旨的聚焦和情感的泉眼,亦即诗眼。诗眼在“空”,于“空”上我们可以透视到诗之题旨:其一诗中“金陵空壮观”曰“空”;其二诗中“空馀后湖月”也曰“空”;第三首诗里虽然没有出现“空”字,但是,最后“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的收束,不出“空”字而含“空”意也。李白何以在此三首诗中要频频叹“空”呢?我们揣摩三首诗意,可蔽之以一言:金陵多好呵,然而白白地空有其好也。言外之意是,此龙盘虎踞之地而不迁都于此那是多么的可惜啊!再配合以诗中对金陵的夸好性描写,诗人的写作意图更是昭然欲揭了。
《金陵》开篇云:“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结尾云:“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全诗这样的起、落的“过程”交代,三首一体,首位环顾,可谓“用心良苦”,其中蕴含着的感情和思考也是十分深刻的。成也金陵,发端以追述西晋南渡的史事;败也金陵,收束则感叹江山易代的败笔。地势依旧,成败判然,尽在“人谋”也。因为其奇妙的构思,使此诗超离了即兴性的随意“脱口秀”的形态;又因为其高远的立意,使此诗超离了一般性意义的山水咏叹的层面。
二以结构观。《金陵》三诗各自独立,又互为顾盼而形成了一个整体。而三诗在写法上则有明确的分工合作,鲜明的侧重,各不重复。一首写一景一事,如果说,前二首侧重于描写,那么,第三首则重于感发,是慨叹,喟叹,是陈述性的“歌吟”,虽然也有意象,但是,是述,而非写。
在具体的描写上,第一首侧重于壮大,是写虎踞龙盘的形势;第二首略偏于柔巧,通过今昔对比来写“空馀后湖月”的萧瑟;第三首则由山水而具体到宫殿、绮罗,“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在内容安排上采用了逆挽的手法,即在好山好水的描写之后,补写引起遥想的眼前景物,以追述对前朝历史的遥想,突出了六朝过后金陵盛衰的所蕴含的历史教训。
《金陵》诗所用意象,一为“山”,一是“水”.第一首写山,第二首写水,第三首则有总写山水的意味。金陵和洛阳都有群山环绕,地形相似,所以李白《金陵三首》有“山似洛阳多”的诗句。晚唐许浑的《金陵怀古》“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就是说今日的金陵除去山川地势与六朝时依然相似,其余的一切都大不一样了。诗中的“空余后湖月”则写水,暗含了金陵末日的交代,是金陵盛极而衰的写意,也是今日金陵倍受冷落的形象写照。诗中山水,而非一般游人目中的山水,也非李白其它山水诗中的山水,山水皆染上了政治的色彩。世事多变之中的山水不变而变,金陵还是那个金陵,金陵已全然不是那个金陵,曾经为孙吴、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六朝古都的金陵,无复六朝的金粉繁华。李白始作俑者,而金陵的盛衰沧桑,则成为许多后代诗人寄慨言志的话题。
三以章法观。《金陵三首》可作为五律来读,是不甚协律的五律,而实乃行云流水的歌行。三首诗仅120字,属于短篇歌行,然而,其跳荡纵横,开阖张翕,具有长篇的气势和格局,仿佛《行路难》、《将进酒》。
从情绪流程看,第一首是写“欢”心,放情寻醉;第二首是写“惜”意,情感转为深沉;第三首是写“憾”情,“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诗人的情感,如同突兀而连绵的山脉,层层迭迭,起落变化,诗之其一,先以“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写恣欢的场面和心态,贪杯图醉,吴歌自欢,貌似旷放,实多苦痛。诗之其二,则以“空馀后湖月,波上对瀛洲”的冷落凄清,来对比昔日的繁华精彩,顿挫诗情,低回思绪,以表现诗人的沉郁悲怨。诗之其三,“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陡起而歌,与其一之“歌”相照应,然而此歌非彼歌,此乃诗人之歌。其歌之内容强烈对照,启发读者将它的现状与历史作比较,其盛衰兴亡之感自然寄寓于其中。
从“情节”的发展看,诗人酒壮胆气,狂态恣肆,激情震荡,含有及时行乐的放纵,更是沉思过后的顿悟,情绪高扬上推。但是,力图从苦闷中挣脱出来的诗人,终于还是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诗以“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结,欢悲遥接,回应篇首。三首诗情感曲折捭阖,先张后翕,百步九折,起落无常。
此三首诗,应写作于李白中年时。总体来说,由于诗人远离政治中心,是一个没能纵横的纵横家,其诗的总体倾向是伤感而沉郁的。诗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很复杂,既是对历史兴衰、社会更替,江山易代的伤感,又是为“旧都”搁置于今日而惋惜,也充分显示了其政治理想受阻而生成的内心的苦闷、愤郁和无奈。这种感情,可以参照他的《将进酒》来读,喜悲无常,貌似旷放而怅惘,仿佛极端自信而却悲观。心极悲郁而作旷达,情极豪纵而又沉着。诗情由悲转乐,转沉郁,再转狂放,最后结穴于“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更让全篇蒙上了一层深广的忧愤,更多的是政治上不得开展者的无奈。
李白《金陵三首》,完全可以视为诗人的政治感怀,是政治诗人李白的政治诗中的代表作,是开金陵怀古之风气的歌诗经典,可谓金陵怀古第一诗。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2009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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